close
  




「阿中,是我。」



「笙…有事嗎?」



「我們,我們很久沒見面了,你晚上有空嗎,能不能過來,還是……」



「晚上啊…晚上公司裡有點事,可能得忙得很晚,我怕……」



「沒關係,多晚都行,我等你。」



電話那端傳來好幾秒鐘的沈默,會讓人以為是斷了線般的無聲佔據了

耳朵,但我知道阿中還在,那頭有他的呼吸聲,甚至他的溫度和氣味

,靜靜地隨著那段沈默傳送過來。



我等待他的回答,卻有股異樣的情緒慢慢地升了上來;一瞬間,我覺

得自己像在逼著他,或逼著我們彼此做某種決定,不只是「來」與「

不來」那樣簡單的回答。阿中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我不知道。突然

有股力量自喉頭冒出來,我幾乎想脫口說出「不然下次好了」;因為

我在害怕,沈重的罪惡感迫得心跳加快。



但是,他的聲音在我說出口之前就傳來,從遙遠的記憶裡響起來似的

說:



「好,那晚上,我去找你。」



掛上電話,我鬆了一口氣,但明顯地感覺到自己不安定的心跳,和額

頭上滲出的汗。我晃了晃手機上的吊飾,想了一下,決定把那先解下

來。



走到浴室的鏡子前,我專注地看著自己的臉,和自己表情背後一直壓

抑著的情緒。我試著牽動嘴角,但那樣的笑容像是被什麼拉扯著似的

顯得很不自然。



Vick說,我已經封閉自己太久,自已的情緒,自己的喜怒哀樂,那種

發自內心的快樂、憤怒和悲傷。



※ ※ ※





「你說得太玄了,我並沒有刻意隱藏什麼啊!」



那天晚上Vick那麼說,我立刻本能地這麼回答。



我對著他笑,猛然發現臉上每一條神經和每一處肌肉都僵硬得不像是

自己的。



不知道什麼原因,那一刻我想起了爸爸,想起他一直以來也是這麼壓

抑著自己的眼淚;我和妹都知道他忘不了媽,也知道媽的死對他打擊

很大,但即使是送走媽的那個晚上,他仍然只是站在媽的病床邊,不

發一語地著白色的被單,和覆在那下面冰冷的臉孔。他沒有哭,彷彿

隨著媽的離開,眼淚也跟著被他捨棄了。



我是不是很像爸呢?



只是,想著這些事,讓人忍不住又記起爸那天晚上說過的話:



我們家是絕對不允許……



也許是因為一直以來,我沒讓爸擔心過什麼,念書、工作,日子平順

地就像滑過跑道的飛機一般;就算知道了自己喜歡的是男人,我也從

不在爸面前出過什麼差錯,默默地封鎖起自己的感覺。



或許Vick說的就是這件事吧!但我總覺得不公平,當了那麼多年的好

兒子,我也想做一次自己,也想好好地愛自己想愛的人,難道那是很

過份的事嗎?



我翻來覆去地想著這些事,沒來由地自己生起氣來。



「或許,或許有吧……」



我放棄似地喃喃自語著。



「可是,就算我真的想放開那些束縛,那壓力反而更大啊!連我自己

的爸爸都不能接受了……」



我不知道自己想說明什麼,或解釋什麼,語言和思緒無法好好地串連

,我只能在自己腦中紛雜的思考裡憑空抓住一點一滴的想法。Vick安

靜地聽著,偶爾回應個一兩聲,端起咖啡小聲地喝一兩口。店裡濃濃

地漫著爵士的倦意,但我的心卻一直靜不下來。



「如果我媽還在就好了,她一定比我爸更了解我,她一定可以接受我

去愛一個男人─只要那是我真正喜歡的人。」



「你覺得你爸不夠了解你?」



「不是嗎?如果他了解我,他就不會那樣,把我當成做了什麼錯事一

樣。我做錯了什麼?我只是愛了一個男人,我只是剛好是一個愛男人

的男人。」



「而你又正好是他的兒子。」



「嗯。於是那成了十惡不赦的大錯,這樣,公平嗎?」



他沈默了一會兒,低下頭像在注視桌上的木紋。我看著映在桌面上的

杯影,水光在桌上形成交錯變幻的圖案。隱隱覺得話題似乎該就此打

住,但那樣的氣氛是開了某個入口似的,我和Vick全都往那個方向無

意識地前進─只是這種感覺。



「你知道嗎,我沒有家人,我的父母在我上大學之前就過世了。」



他手握杯子,指頭輕輕敲著杯壁,發出一點點「匡」、「匡」的聲音

,像某種節奏,序曲一般。



「從讀書,找工作,一直到自己有了一家店,我都是一個人走過來的

。就算發現自己喜歡的是男人,也一樣,我一個人接受這一切,因為

沒有其他人可以分享這些事。」



我靜靜地聽他說。有關他家裡的事,Vick從沒有主動提過。



「我常在想,也許自己就這麼過日子也好,不必依靠任何人,沒有什

麼人或事值得我去在意或牽掛,快樂,自己快樂;難過,也一個人哭

泣。或許偶爾覺得寂寞,但那不致於是多大的困擾,這樣的感覺,你

懂嗎?」



我試著想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但他似乎並不期待我的回答

,又自顧地說了下去。



「結果,抱著這樣想法的我,就算有了喜歡的人,也無法長久,對身

邊的什麼事情都不能真正地投入,以前唸書的那股勁像憑空被抽離似

的,我自己卻不覺得有什麼差別。慢慢地,我發現自己連怎麼愛一個

人,或恨一個人都不會了。」



他苦笑了兩聲,看著我。



「愛或恨一個人,應該是本能吧!但在我身上,所留下的本能就只是

過日子…或者說,只是日子自己在過,像波浪一樣來了又去,坐在船

上的我只是任由著起伏,卻不被往前帶走。也許你要說,這種自己一

個人的生活才自在,至少不必為什麼人而活,沒有家裡的壓力,不必

為了婚姻、愛情而煩惱。只是……」



我想點頭,想說些什麼回答他,但他的一句「只是」,讓我只能靜靜

地聽下去。



「只是,對我來說,有什麼是重要的,值得追求的,那種發自內心想

保護或擁有的欲望也都失去了。因為捨棄了痛苦,相對地快樂也就變

得淡了。就像你看到的,我對什麼事都可以侃侃而談,好像可以很理

性地去看待每件事,其實是因為自己已經習慣站在那樣的角色去說話

了。」



我在Vick臉上看到某種類似悲哀的情緒,雖然那只是一閃而逝。



「我並不想幫你作決定,認為你該向家裡妥協或去追求你愛的人,因

為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你要的是什麼,什麼對你而是最重要的、你想

傾全力去守護的。我只是覺得,因為你身邊有這麼多人,你才會有這

些矛盾、衝突,也才可以去衡量它們之間的重要性,就像你無法割捨

阿中或阿芥,你也對你爸和你妹妹有所牽拌。這是你最痛苦的事,卻

也是你最幸運的事,不是嗎?」



他停了口,像是說完長長的一段話之後,終於找到時機休息。他注視

著我的眼睛,溫和的臉上慢慢地露出笑容。只是,曾經在那樣的笑容

中感受到的溫暖和安慰,卻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模糊。



我像想到什麼似地捧起杯子,小心地喝了一口巧克力。女孩前一刻才

幫我換的巧克力,已經沒有剛才的熱度;也許那只是些許的差別,但

這時我卻明顯地感覺到那點不同。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我第一眼看見Vick時,即使感覺到那種界於「友

情」和「愛情」之間的微妙情緒,卻仍無法讓自己更進一步;為什麼

心裡老惦記著Vick端著咖啡杯的樣子,卻沒辦法說服自己進入那個情

境;我看著裡頭的Vick,也想著裡頭的Vick,卻不能真的去愛他。



因為,站在那兒的Vick,已經在自己身旁畫了條極安全、極堅固的界

線,那比起我給自己的界線,是來得更理所當然,彷彿那是本來就存

在那兒的,一堵透明的厚牆。所有外界的言語或動作一落到線的裡頭

,於他都只淡淡地像吹過身畔的風。所以他永遠可以那樣自在,只因

為他已經習慣了那種位置,用他練習過的最溫柔的距離和我聊天、笑

、對望。



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湧了上來,我不能明確地抓住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但我知道,那是因為Vick的關係。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ortr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