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愛玩是吧,那我們乾脆別在一起了!」



我知道我是一時衝動講那些話的,我並不想跟他分手。



我和阿銘在一起快一年了。其實一年的時間並不能算長吧,只是對他來說

,能和一個人在一起一年實在是件了不得的事;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他是個

花心的人,喜歡速食愛情;說真的我也弄不懂他究竟在想什麼。



※ ※ ※



我一直以為我很懂阿銘的。高三的時候,他就坐在我後面,沒事老愛在上

課時偷偷湊到我脖子後面吹氣,或者在我背上寫字,他明明知道我怕癢的

,可偏偏他喜歡作弄我的趣味。



我們那時挺要好,在別人眼裡,我們就像哥兒們吧!那時候的心情很單純

,反正就只是當朋友,沒什麼壓力,也不會在意周圍的人說些什麼。誰說

兩個男生不能牽手的,就下課時間他也老愛抱著我像塊橡皮糖似的,就沒

見過這麼大隻的無尾熊。



只是那時也沒發生什麼事。高中生嘛,能玩出什麼花樣,整個學校就像個

大囚籠,任你再會飛也總在其他人的監視之下,沒搞頭嘛!唯一差點出事

的一次,是我們一塊兒參加學校辦的歌唱比賽。



不是我自誇,我對自己的歌聲是還有那麼點信心的,就連音樂老師都還誇

過我音色不錯,乾乾淨淨的,就是少了點男孩子的渾厚。阿銘的聲音則是

明顯的極端,硬是比他實際年齡大了幾歲似的粗沈的嗓音。只是那倒也還

耐聽,套句常用的詞,就叫「有磁性」。



他那次找我一起搭檔二部合唱,我嚇了一跳。其實我一向對這些比賽不是

很熱衷,捧個人場也就是了,真的上台去獻醜,光用想的兩腳就發抖了。

阿銘一頭熱地慫恿我,連歌都想好了。



「我彈吉他,你只要負責唱第一部就好了。」



「你會彈吉他?」



我是頭一次聽說,即使我和他已經蠻熟了。



「國中學的,應該還忘不了。」



結果我們就那麼練起來了。還真看不出來阿銘吉他彈得那麼棒,那樣子簡

直像個氣質青年;低著頭,左手按絃,右手輕快地撥著,那一刻我認真地

看著眼前的他,竟發癡了。



「還看,你唱第一部,聲音得練得厚一點,不要輕飄飄的。」



他抬頭笑著教訓我,渾不似平常吊兒郎當的模樣。



※ ※ ※



「這是你說的,分手?」



他倒像是沒動氣似的,只是站在門邊看著我,那眼神冷靜地駭人。



「我受不了了,你老是這樣三天兩頭往外跑,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只要我們知道彼此是很重要的不就夠了嗎,我心裡一直把你放在第一位

啊!當初我們不是都這麼想的。」



這是他的愛情觀。對於情人,他覺得只要心中能想著對方,不需要老是膩

在一起,應該保留給對方更多的空間。



「我並沒有要求你要二十四小時陪著我啊,可是像你這樣,每次一玩都是

天亮才回來,你有沒有想過我一個人在家的情況,我會怎麼想?」



「我有我自己的朋友,你也一樣啊!我沒有干涉你和你朋友在一起的方式

吧?沒有,對不對?如果你想認識我的朋友,我也很歡迎啊!只是,我有

我自己的人際圈子,這是我們happy 的方式,你不懂嗎?」



※ ※ ※



「不懂的事,多還是少(不懂的事到現在還不懂)……」



「這樣你會被我的聲音搶走啦!」



阿銘停下撥絃的手,指著歌詞本上的那一句歌詞說著。



「沒辦法,我是還不熟啦,這首歌好像很老了耶!」



我無心地翻動桌上的雜物。阿銘的房間很亂,我們就像是坐在一堆雜物裡

的兩個人形雜物。



「知己二重唱,很有名耶!」



「是喔,你那個時代有名啦!」



「我的年代和你不一樣啊!」



他笑著打過來,我也作勢要擋。我們兩個身材差不多,但阿銘硬是高了我

一個頭;我站起身,想逃開他的追打,沒想到他索性放下吉他,跟我玩了

起來。



「當然不一樣,我的年代是小虎隊,『告訴我what's your name,接受這

邀請函……』」



唱著唱著,我還故意學起小虎隊的招牌動作。



「邀請函沒有,賞你伍佰倒是沒問題!」



他撲了過來,反正他的房間已經夠亂,他再搞也不會槽到哪兒去。



沒一會兒,我被他追得氣喘吁吁,終於被他壓在地板上。



「再跑啊,哈哈,呼……」



「累了吧,就說你是那個年代的人嘛……」



「你再講!」



他把整個身體壓下來,把我的手腳全都制得死死的,動彈不得。



那一瞬間,我的腦子突然一片空白,直盯著他的眼睛,眨都沒眨一下。耳

邊傳來電風扇賣力轉動的聲音,轟隆轟隆地像要逼出最後一口氣似的,但

房間卻仍然燥熱…或者,只是身體……



我看他的臉紅得跟蘋果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熱的關係。直覺地閉上眼

,我放鬆了身體的力道。但只是一下子的功夫,我感覺他沒再動作,只是

停著。



「對不起。」



阿銘的聲音聽起來乾乾的,混在電扇的聲音裡聽來並不很清楚。



我注視著他,但他只是回頭去拿起吉他。



「再練吧!多練幾次應該就會好些了。」



※ ※ ※



阿銘要我一個人好好想想。他關上門,留下一屋子的冷清。



我是大三才又和阿銘遇上的,那時他重考進我讀的學校。那天我在學校餐

廳吃飯,聽到有個人叫我的綽號,我已經很久不用的。



「果然是你,我遠遠就看出來了,你沒什麼變嘛!還是這副鳥樣。」



「喂,現在我可是你的學長,對學長講話是這種口氣?」



「喔,是,學長,請學長多多照顧。」



他立刻裝模作樣地嚴肅了起來。我笑了,說真的,已經很難得會像這樣開

心地笑了,自從上大學以後發現真正的自己是……



「一起吃飯吧,學長請客。」



我故作大方地要他一起吃。那時他身邊還跟了兩個女孩子,應該是他的同

學吧!那麼想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心抽動了一下。



「改天吧,我們三個還要去找教授加簽呢!下次一定讓你請。」



他笑起來的樣子還是和以前一樣,只不過顯得更孩子氣了些。



※ ※ ※



那一次之後,每次我們兩個單獨在一起時,氣氛就不自覺的有點怪。當然

還是一樣開玩笑,只是身體上的接觸,就好像禁忌一樣地變得尷尬。



正式比賽那一天,我們特地換了一樣的衣服上台。



「喔,情侶裝喔!」



平常遇到同學這樣的嘲笑,我們常常會開玩笑地回答:



「對啊,我們在一起已經很久了喔。」



任誰都會覺得我們只是在開玩笑,就連我們自己都這麼以為。但這一次,

我卻下意識地想逃避。



「情你個頭啦!那你們都穿制服,難不成全校都是你的情人。」



專心投入比賽,這些事就不再去想了。我的耳朵裡只聽得見阿銘的吉他聲

,然後伴著他低沈的嗓音;禮堂靜悄悄的似乎只容得下我們的歌聲,唱著

我們所不懂的事,所不懂的愛情。



當掌聲響起來的時候,我還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自處。還是阿銘拉著我的

手,要我向台下敬個禮,然後又拉著我下台。那之間他沒有放開我的手,

就那樣自然地握著。



※ ※ ※



我沒想到會在那兒遇到阿銘,而看他的表情似乎也很訝異。



「來跳舞嗎?」



「欸。」



外頭的聲音嘈雜,鏡子裡的他猛然自身後抱著我。



「阿銘,你……」



「別說話。」



我們就那麼在一起,一切就好像水到渠成似的一樣簡單。



※ ※ ※



我們得到最佳人氣,因為幾乎全班都跑來加油了。不過沒得名反正也是意

料中事,只是不想讓自己的高中留下遺憾。



只是,真的沒有留下遺憾嗎?



也是在那次比賽之後,我和阿銘開始漸漸疏遠了起來。有一部份原因是聯

考,我埋首在書堆裡,而阿銘還是故我地享受他僅剩的高中生活。



而另一部份我們不願去正視的原因,我想彼此都有個譜。



聯考那天我還看見阿銘的。他朝著我笑,祝我考得好。我也這麼對他說,

他卻只是笑而不答。感覺我們兩個就好像陌生人一樣,講的話,做的動作

全都冷漠地不像過去的我們。



之後,上了大學,才從老同學那兒聽說阿銘進了補習班。



於是以為從此我們就會斷了聯絡了。



而我呢,在大學其實過得並不好。一方面因為考上同一所學校的同學不多

,我又不擅交際。那時我才發現,原來以前都是阿銘帶著我,他幫我認識

其他人,他帶我混入那些人際圈子;他的世界很大,而我的世界只有他。



然而,我的世界不等於他的世界。



學校有一陣子吵得挺兇的,關於同性戀的話題。我也是那時才第一次接觸

到這個名詞,和知道關於這個名詞的種種。



※ ※ ※



阿銘在接近凌晨的時候回來,那比平常早了一點。



我幾乎是睜著雙眼等待天亮,還有,等他。



「你沒睡?」



眼睛乾乾的,流不出淚。



他心疼地走過來,任由我的頭靠向他左肩。



「何苦呢!你不快樂,我也不會快樂啊!」



「可是我的不快樂卻是因為你。」



※ ※ ※



在大學的那一年,我過得很不快樂。



常常我會沈溺在一些想像裡,關於自己的性向。那時候我會深刻地感受到

某種孤獨,某種不被了解的寂寞和哀傷。好像身邊的人都是跟我不一樣的

,我必須獨自揹負著某種道德責任似地走下去。



得到的資訊愈多,我過得愈不快樂。我深切地體會那種處在邊緣的無助,

那種無可訴說的難過。



於是我開始會到同志舞廳去玩,為求一時麻痺。



直到阿銘又出現。



※ ※ ※



我沒辦法接受阿銘的生活習慣,即使我可以接受他的人。



就像我不懂那時候在房間裡,處在我們兩個之間的曖昧情愫;我不懂後來

我們為什麼會慢慢疏遠;同樣的,我也從來不懂阿銘他需要的究竟是一個

怎麼樣的愛人。



我只知道,那不會是我。



我不快樂,而他也是。



※ ※ ※



「你還是想分手?」



「這不也是你要的。」



「這算什麼,我們一年的感情,你就這樣放棄?」



「不是我要放棄啊,阿銘,難道你也不懂嗎?」



他沒說話,像在想什麼。我從他臉上看到了不一樣的他,那是個成熟的男

人的表情。



「如果我承認我錯了,也不行嗎?」



如果是以前的我,看到他滿是歉意的臉,我一定又會忍不住心軟的。但是

現在的我,心情異常平靜,好像看透了什麼。



百葉窗透過些許的天光,阿銘的身影像是被篩成了好幾片似地,不真切的

落在我眼裡,彷彿隨著天色,他就要消失了。



或者,我心中的阿銘,也正在消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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