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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湯是個男孩；至少在我眼裡，他還是個男孩，即使身份證上的他已經三

十幾歲，可那張臉總帶著稚氣。除了是天生的娃娃臉，和他的個性也有很

大的關係。



我和小湯是在電影院認識的。當然也談不上認識，因為我那時並不知道他

的名字，「小湯」是我替他取的。



不是什麼華納威秀、樂聲、絕色之類的電影院，只是間座落在台北一條不

起眼的巷子裡的老式戲院，播的也都是一些聲色影片。名字倒好聽，大家

說那是「藝術電影」。



我是頭一次進去那種地方。



那天還特地把車停到遠處，戴了頂黑色的鴨舌帽，刻意壓低了帽緣。我在

那附近徘徊很久，我猜門口賣票的老伯大概早就看出我的意圖了，我好像

可以看見他嘴角泛著異樣的笑。



當然不見得是為什麼目的來這兒，不過絕不會是看電影。我拿了票，就著

扶手慢慢地爬上二樓。那像與外頭隔絕的世界，光線有點昏暗，灰白的牆

壁像要把人吞沒似的。我吞了好幾次口水，試圖讓自己鎮定些；下意識地

抓緊右肩上背包的帶子，無聲地推開入口的門。



裡頭很暗，唯一可見的亮光是螢幕上正上演的春色。我別過頭，試著尋覓

前區和後區的座位。電影院很大，可以看見不少座位空著，但我不敢多看

，一徑走向中間略靠前區的座位，附近都沒有其他人，那讓我稍微安心。



再度把視線落回螢幕時，一個黑影從眼前閃過，有一個人越過我前頭，坐

到我左邊的第二個位子。我悄悄打量他，發現他也看著我，黑色的瞳孔帶

著異樣的光，在黑暗中格外詭異。我試著不去看他，卻發現後座也悄無聲

息地坐了一個人。



我很想把視線重新放回螢幕；好像才開始播電影，是金素梅的「女湯」，

在網站上看過相關的介紹。但心情異常地激動，因為身旁那兩個人開始有

些奇怪的舉動。我當然知道他們在幹什麼。我知道會進來這個電影院的人

都是為著一個目的，即使我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為著這個目的而來。



他們靠近，手也不安份地伸了過來。我試著揮開他們的手，心情卻迷亂地

不知該怎麼辦。就在其中一個人伸手想探進我外衣裡時，我抓起背包，逃

到外頭去。



在廁所調整了呼吸，從鏡子裡我看見了他，小湯。



我們各自打量了對方一陣子，那眼神像是試探，同時又帶點審視的神氣。

從他露出的笑容中，我感覺自己似乎及格了。但我不知道下一步會是什麼

，就那麼急急地走出廁所。我從另一個門繞進戲院，挑了個角落的位子。

我好像在期待著什麼，直把目光放在入口的地方。



「你是第一次來，對吧！」



一個帶點年紀的聲音低沈地傳入耳中。我還沒反應過來，剛才坐在我身後

那個男人已經在我旁邊坐下。



「弟弟，不要怕，很舒服的。大家來這裡不都是為了這個目的。」



他溫和地在我耳邊說著，手卻已經不安份地游移。我像是被什麼禁錮著似

的，數次撥開他的手，但總無法好好地拒絕他。電影院裡人還是很少，這

個位子像是被遺忘似的，我求救無門。



「走開啦！別動我朋友。」



我感覺一雙有力的手拉起我，旁邊的男人像吃了一驚，但面對著比他高壯

的他，似乎也沒法子反抗。



「走吧，不要待在這裡。」



我很自然地被他拉著。在走下樓梯，見到外頭的光亮時，心中陡然一陣輕

鬆。



「謝謝你。」



「你不該去那種地方的，你根本不適合去那裡。」



他這麼說，同時伸手調了調我的帽子。



「帽子很好看。你第一次去吧？」



「嗯，因為好奇吧，所以……」



「好孩子不去那種地方的。」



他笑著打了我一下，我竟然甘心地沒有反抗。



「為了感謝我，總得請我喝點什麼吧！」



我帶他走到我停車的地方。其實到現在為止，我們根本還不認識對方，只

是在鏡子裡微笑著打過招呼─如果那也算認識的話。但我心裡就是覺得安

心，好像在他拉起我的手那一刻，我們之間的陌生就那麼被遺忘了。



我把安全帽遞給他，發動了車子，示意他坐上來。



當他把手放到我腰上，又試著往前環過來時，我沒有抗拒，像是享受著那

樣的親暱。但他也沒再多做什麼，只是抱著我，身體仍和我保持著一點距

離，可以感覺靠近，卻不會太過親密的距離。



我對身體的接觸一向很敏感的，但他沒有給我不快的感覺，相反地，我必

須坦白自己心裡頭其實有點樂意。



「啊，就在這裡吧，我請你吃冰淇淋。」



「不是說好我請你……」



「別計較這些啦！」



和他相對而坐時，我才彆扭了起來。我局促不安地四處張望，兩手也不知

道該擺哪兒。我不敢注視他的臉太久，總覺得那樣很不禮貌，更怕我臉紅

的樣子被他發現。



「你還真像小孩子。」



「你自己也像是小孩子啊！」



我不滿地回應，沒想到他卻刻意向前傾了傾身子，笑著注視我。



「喔，那你看我像是幾歲？」



直到那時我才能好好地注視他，也才發現他其實長得很好看；雖然個頭很

大，但臉上卻十足的孩子氣。有點不相襯，但看在眼裡覺得很舒服。



「二十出頭吧，頂多二十四，你是大學生嗎？」



才一說完，他就不可抑止地大笑，還把身體往後仰誇張那樣的笑聲。



「猜錯也不必笑成這樣吧？」



我悶哼一聲，攪動高腳杯裡的冰淇淋。



「再猜一次，呵呵，給你提示，還要更老一點喔！」



「不猜了啦，給人笑成這樣，誰還敢猜。」



我竟然在第一次見面的人面前發小孩脾氣。



「好啦，好啦，給你看我的身份證。」



他掏出皮夾，把身份證上遞了過來。



「哈哈哈，這是你小時候的樣子嗎，好好笑……」



「喂，要你看出生日期啦！」



但我的注意力卻放在他的名字上，和那空著的配偶欄。



「怎麼樣，看不出已經三十幾歲了吧！」



他得意地笑著，我則不以為然地噘起嘴。



「這是你的名字啊，好怪。」



「唔，我的名字是比較不好聽啦，認識我的人都不太叫我的名字的。」



「那我叫你小湯好不好？」



我突發奇想。



「為什麼，因為我請你吃融化的冰淇淋嗎？」



他不解地攪動杯子裡化成湯水的冰淇淋，芋頭的顏色在他杯子裡活像是拌

不勻的水泥。



「才不是咧！」



我告訴他，因為他是在電影院裡播「女湯」時救了我的。



「你沒事跑那種地方幹什麼，純發洩也不要去那裡啊！」



他狀似生氣地看著我，那語氣裡的關懷之情不像是個陌生人會給的。



「那你又是為什麼去？」



被我這麼一問，他忽然愣住了，閉緊了嘴沒再說話。氣氛突然變得有點尷

尬，身邊盡是冷氣機的風聲和人來人往的嘈雜。



他靠向倚背，無意識地望向窗外，像是在打量外頭的什麼。我順著他的視

線看出去，那兒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人或物。我感覺他動了動身子，似乎把

臉轉向我。



「男人會去那裡，還不就為了那個目的。」



那聲音有點無力，懶洋洋地像是午後的陽光。



他突然站起身，我訝異地看著他，心裡一陣難過；難道是因為他要走了？

他要走了嗎？



「你，你要走了？」



他看看我，像要望穿我一樣的眼神直逼過來。半晌，他終於笑了。



「本來是，不過，我現在想出去走一走，你陪我散步吧！」



走在附近一個小公園，小湯沒再多說話，他只是有意無意地朝四周看看，

偶爾接觸我的眼睛，就露出一個笑容。



「我是第一次來這裡耶！」



「喔，你不知道嗎，這裡可是圈內人的一個據點喔！」



才說完，他倏地住了口，猶豫地看著我的臉。



「啊，我都還不知道你是不是…嗯，我的意思是……」



我點點頭，我知道他在說什麼。



他像安心了似的鬆了口氣，又接下去說：



「我也是第一次…帶另一個人來這裡散步。」



我似乎聽出他話中的另一層意思，但卻假裝不明白。



「所以你以前都是和人來這裡做其他事啊！」



「不是這個意思啦！」



他慌張地抓著我的手想解釋，卻被迎面走過來的一對老先生和老太太給嚇

得鬆了手。



走回冰淇淋店門口，他看著我拿出安全帽。



「你要回去了嗎？」



「不然呢？」



我故意這麼問，天曉得我也不想現在就回家，可是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

些什麼事，還有我該怎麼做。



「你要不要去看電影？」



看電影？



「剛才那裡嗎？」



「才不是，去西門町啦，去『正常』的電影院。」



我遲疑著，並不是因為不喜歡小湯，相反的，我對他產生了一點感情的依

賴。只是，這樣的感覺來得太快，讓我有點難以適應；感覺有點不真實，

因為我們是在那種地方認識的。



「怎麼？你不想去嗎？」



他好像有點急，窘迫的表情讓我不忍。



「可是我們才第一次見面吧…我是說，我是說，我們，嗯……」



我結結巴巴地不曉得怎麼表達心裡的話。



「第二次了啦，第一次是在廁所的鏡子裡。」



他開玩笑地說，但語氣似乎沒多少輕鬆的成份，於是我知道他也很緊張。



「但我對你還不了解，我的意思是，我們……」



才見面沒多久就談這樣的事，我覺得自己腦子裡亂哄哄的，心也糾成一團

沒個主意。



「那你想了解我什麼，我通通告訴你。」



他認真地這麼說，拉著我到店門口的椅子上坐下。



許多問題一下子跑進腦子裡，偏偏挑不出一個頭緒來。我想問他以前有沒

有交過男朋友，他為什麼去電影院，他是不是常去那裡，他有什麼興趣，

他介不介意有個孩子氣的男朋友，他在做什麼工作……



有幾個問題好像迫切地想知道，但卻馬上被另一個問題給壓了下去；我幾

乎要問出口了，但一接觸到他熱切的眼神，立刻覺得這些問題太沒有意義

了，那些都不重要。



他沒有露出不耐煩的樣子，幾次他想拉我的手，但這兒人來人往的，我們

都刻意逃避著。



我看著他，很認真地看著他。



「只有一個問題。」



我深吸一口氣。



「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我相信。我在心裡頭這麼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