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趕早,我特地起來,準備參加告別式。
站在浴室的鏡子前,我刻意審視了一下自己的樣子,撥了撥額前的瀏海
;兩三根頭髮不安份地翹了起來,趕緊拿些水安撫它們。
三十五歲,好像爬過什麼人生的轉捩點之類的,感覺這樣說著「我三十
五歲」這句事實,所有屬於彩色的、耀眼的什麼都落在另一頭了。
自己卻站在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位置,可笑的徘徊。
衣櫥裡的西裝也是,總覺得那像是上個世紀的衣服一樣,味道陌生的可
怕。我不喜歡穿西裝,總覺得穿上身的感覺像換了一個人,偏偏那樣一
個人自己也陌生的緊。
所以能不穿,就不穿。
西裝是你買給我的,領帶也是。沒注意到領帶夾、皮鞋、連剛剛打算換
上的白襯衫都是你買的。奇怪,好像在自己不知不覺間,身邊的許多東
西都沾上了你的影子;你買的西裝,你買的領帶,你買的皮鞋,你買的
咖啡機。
咖啡機裡頭咕嚕嚕地冒著氣,香味散在房裡的空氣中。
就像是空氣也是你的一樣。
大三時,我們開始住在一起。你搬離宿舍,我離開原本住的小雅房,兩
個人找了層公寓,和一個你的朋友合租一層樓。
那算是象徵性地暗示,我們在一起。
不過不會有人在意這個,在別人的眼中,我們只是單純地好朋友,室友
,或者,還有球友。喔,也許還可以加上泳友,一起游泳的朋友。
對啊,我們就是在泳池認識的,你釣上我,我上鉤。
「你是不是一直在偷瞄我?」
你邪邪地笑著站在我旁邊,我脹紅了臉不敢看你。
「沒關係,我也是。」
然後我很自然地跟著你走到淋浴的地方,兩個人擠在小小的隔間裡;熱
氣氤氳地從兩個人身上湧出來,熱情也是。
後來是你常來找我,還是我常去等你,不記得了,總之生活就那麼單純
地重疊在一起,愛情也是。
那感覺很奇怪,把你送給我的東西那麼攤在床上,好像你就躺在那兒,
穿得整整齊齊,笑看著我似的。
當然你在床上是從不會穿得整整齊齊的,只是想像。
出門前確定了一下時間,趕到會場應該還來得及。
被你的家人發現我們的事,是在大四快結束前,夏天的尾巴。
我們一言不發地坐在房間裡,你的爸媽一言不發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空氣冷得可怕,沒有一絲夏天的氣味。
「你自己看著辦。」
那是你爸爸最後丟出來的話;你爸爸一直沒有正眼看著我,就拉著你媽
離開。
你也沒有看著我,我發現你只是低頭注視自己腳上的球鞋。
窗外的太陽像是假的一樣,隔著一扇窗,竟像是不同的世界。我悄悄站
起來,走到衣櫃前,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來放到床上。
你沒有說話,也沒有阻止我的意思。
我嘆了一口氣,收拾著自己的東西。其實我也不期待你會說什麼,換成
是我,大概也一樣吧!
只是,內心深處總希望你可以說些什麼話,哪怕只是象徵性的拉著我的
手。
手上的戒指有些沈重,我把那脫下來,擱到床上。
打開車窗,外頭灼熱的空氣夾雜著夏天的風,就那麼灌進車裡。換張CD
,放進你喜歡的Beatles ,就當成悼念吧,最後一次。
過了今天,我想我會把所有你的東西放到一個大箱子裡,然後丟到個什
麼地方,或者燒掉;其實生活裡有太多你的影子,那是丟不掉、燒不乾
淨的,那樣的意義只是象徵性的吧!該丟的,恐怕是我自己。
走進會場,那氣氛熱絡地讓我感覺有點突兀,自己好像來到一個不屬於
我的地方;還是,我所不屬於的地方。
很容易地見到認識的人,畢竟我和你的生活曾有那麼深的重疊。寒暄、
招呼,所有屬於儀式上的一切讓自己覺得老練,渾不似自己。
「你也來了啊!好久不見了。」
「是啊,這麼重要的事,嗯。」
挑了個位置坐下,等待。
我只是向前望,看著一個不具體的前方,那是疊合著你、我,過去生活
的美好與不捨的交錯。我知道過了今天,確認了這樣的告別,所有的過
去都會被拋在腦後,不得不。
我沒意到有人走到身後,只是凝神這麼想著。
「收下它。」
「咦!」
塞到我手中的,是只沈沈的銀戒,和那年你送給我的,一模一樣。
「你……」
不是作夢,帶著笑容的你鮮明地站在眼前,那樣的真實感令人眩目。
「走吧!」
「走?去哪?」
「離開這裡,不屬於你,也不屬於我的地方。」
「可是今天你不是……還有新娘她……」
「我想通了,其他事情讓我爸媽去操心吧!」
「那我們……」
你拉著我離開,握著手的我們,像接受著祝福一樣地走出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