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浩笑起來的樣子。



一開始,先是他彎成弧形的嘴,以一個鍵盤上半形的括號轉個九十度的樣

子,朝著上頭微翹起那細緻的嘴角。



然後,是他薄薄的嘴唇。那像是在禁錮著什麼似的閉得緊緊的,順著嘴巴

的弧度,由中間緩緩向兩旁延伸,愈向上彎就愈細,最後收在兩個微陷的

暗影;



那是他的酒窩。



是啊,浩笑起來有兩個酒窩,很可愛的那一種。他笑起來總是可愛。



跟著那之後,浩的鼻子、眼睛才慢慢成了形;小小的雙眼皮像是永遠睡不

醒的樣子,筆直卻老被我嫌蹋的鼻子洩了氣地落在整個圓臉的下中央;他

總是一付睡眠不足的樣子,可那笑臉卻總是有神。



不搭調嗎?不會啊,充滿睡意的是他的臉,但神采奕奕的卻是他的神情。



慢慢的,我會記起很多事,和浩在一起做的事。



我記得那一次夜遊北海岸,正是他期末考的最後一天。



「不要緊,你生日嘛!」



於是載著我,我們從淡水一路騎上去。



在午夜的公路上,我恣意地環著他的腰。那是平常我們只敢想,不敢做的

,怕被認識的人認出來,也怕被不認識的人看到。



「很冷喔,抱緊點。」



他握住我繞在他腰上的手,還頑皮地在我的手心哈癢;那傳來一陣溫熱,

一種叫做安心的溫度襲上臉頰。



「你臉紅啊!」



他轉過頭看了我一眼。



「看前面啦!我還想活下去呢!」



我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坐在海岸邊的消波塊,凝望眼前漆黑的水色。耳邊

只聽得到潮聲反覆低吟,一陣一陣地來來去去,風聲中盡是蕭索的意味。



我往他身上靠,他伸手環住我。



「冷嗎?再靠過來一點吧!」



他一臉睡意的笑臉映著微弱的月光,那一刻我完全沒了主意,只覺得世界

上好像只剩下我們兩個,而,我們就是世界。



他吻了我。



回程的路上,我想我是睡著了吧!裹在雨衣裡,與他的體溫緊緊地靠在一

起,那是個親密地化不開的雨夜,兩個男孩的默許。











我記得他決定離開的那一天,也下了雨;有點冰冷的雨,那讓我忘了那個

夏天的酷熱。



「我想,我還是得結婚的。」



他沒有看著我。我想從他臉上找到那個熟悉的笑臉,我希望他能露出微笑

,至少,把那當成離別的禮物。



「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家裡?」



他沒有回答。雨水打在身上並不覺得痛,卻有一點點冰冷開始滲進身體裡

,裹在溼透的外套裡發著寒。



他緊抿著嘴唇,那像淚一樣的雨水順著那嘴角滑落。



我記得那一幕。











間接聽到他的婚禮,已經是兩年多以後。他的事情開始成了一件件的「聽

說」,而他和我的故事慢慢成了一個個過去。



然後,慢慢淡去。



我開始記不得浩的笑臉。偶爾試著回憶,我得從車上的雨衣開始想起,才

漸漸記得他的臉的形狀,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酒窩,和他的嘴。



可供回憶的線索愈來愈少時,我已經不可避免地在失去浩,和關於浩的,

我們的過去。



於是,我忘記了我所記得的,失去了我所擁有的;即使企圖回想下著雨的

那天夜裡,試著復習那混在黑暗中的潮聲,那終究像是一首童年軼失的歌

曲,不成調,連詞也終究不復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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