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6.








「阿和，你之前交過幾個男朋友啊？」



昨天才認識的男人，現在一絲不掛地躺在自己身邊，令阿和覺得有種異樣

的熟悉感。他翻過身，注視著他。



「為什麼這麼問？」



「一定的嘛，看你的樣子，八成交過好幾個男朋友了；我沒別的意思，只

是好奇。」



翰翔笑著的臉，顯露出和他年齡不太相襯的稚氣，和昨天那個穿著西裝，

透著自信的男人完全兩樣；昨天兩個人一起坐車回台北，在火車上倒是沒說

什麼話，也是因為察覺到兩個人之間那若有似無的情愫而有些尷尬吧！這是

阿和第二次有這樣的感覺，頭一次是他遇見第一個男人的那晚，坐在捷運上

，兩人也是不發一語地坐著。



在那之後，阿和開始對這樣的交往方式得心應手起來，不像是以前追女孩

子會用的那些戰術，在同性戀的世界裡，一個眼神，一句暗示性的挑逗已經

拉近兩個人的距離，然後兩個人會很有默契地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習慣了

那樣的感情模式後，他也不再去想所謂的一輩子，也不會去思考這樣做對不

對，有沒有更好的做法。



這就是他的愛情哲學。



但坐在火車上時，他卻沒來由地覺得害怕，那樣的不安感覺從內心不斷湧

出；也或許是因為一年感情的空白，讓阿和懂得去思索自己的過去，更或許

他是真的喜歡上眼前的男人了，即使兩個人認識不到一天。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



翰翔撥了撥阿和額前的頭髮，把他拉近自己胸前。



「你會在意我交過幾個男朋友嗎？」



說出口的時候，阿和覺得自己簡直像愛情小說裡的苦情女主角；翰翔有點

錯愕地看看他，認真地想了一會兒，但把他抱得更用力了。



「嗯，我也不知道，也許現在說不在意，將來說不定那天就忽然在意了。

反正我是隨口問問的，你還是別回答好了。」



他的體貼讓阿和有種幸福的感覺，那是自己整整一年來都不曾感受到的；

或許更久吧，和前一個男人在一起時，是不是有同樣的幸福感呢？阿和無法

確定。他回報以更用力的擁抱，同時湊上唇吻了翰翔。



「我在意的卻只有你，現在在我身邊的你。」



「瞧你，說得這麼肉麻……不過說起來也真奇妙，我們昨天之前都還不認

識呢！」



「是啊！真奇妙……」



阿和憶起過去自己的每一個男人；和完全陌生的人突然墜入情網，失速地

落入愛情的甜暱中，那種帶點冒險和衝動的愛情，也不過是兩、三年前的事

，怎麼自己現在已經無法從那樣的感覺中嚐到快感，卻相對地有點不安；他

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愛上眼前這個男人，過去的交往經驗讓他失去判斷的

自信。自己剛才說「我在意的只有身邊的你」，但那真的是出自內心的實話

嗎？



他們花了一整個下午在台北市區閒晃，或者偶爾躲進咖啡館的冷氣中，避

開外頭盛夏的炙熱。他們都喜歡咖啡的香氣，卻也同樣討厭卡布其諾。翰翔

對咖啡自有一套獨特的見解，一聊起這個話題臉上就不自覺地露出得意的神

情；但阿和喜歡他神采飛揚、侃侃而談的模樣，在他面前，他樂於當個聽眾

，即使失去愛情上的主控權也無所謂。



吃過飯，他們埋進電影院裡，在黑暗中牽住了彼此的手，這是阿和之前的

男友絕不會做的事。有那麼一刻，阿和覺得這樣的幸福並不真實，好像隨時

都會消失般；可是手心傳來翰翔的溫度，微溼的汗、緊握的力道，就像要一

輩子深深刻進他掌心似的。



一輩子，這三個字出現在阿和心裡，第一次。



7.



也許他真的可以相信這個男人。



一輩子。



交往的三個月，囊括了整個台北的夏季；他們平常各自忙著工作，一個星

期見面不到兩次，但每次見面總會有聊不完的話，好像要把自己這幾天發生

的事，完完整整地告訴對方；說到激動處，兩人就那麼在大庭廣眾下握著彼

此的手，像要對周圍的人宣誓兩人的交往。雖然不敢大膽地在街上手牽著手

，但對阿和來說，這樣的愛情已經足以讓他相信─相信翰翔，相信一輩子。

即使和之前的男人在一起一年半，那樣長的時間所累積下來的感情卻不如這

整個夏季王翰翔給予阿和的，那麼直接，那麼無可取代。



因為一起合作桃園的案子，阿和大概每一兩個星期得到桃園一趟，雖然不

見得會遇到翰翔，但心裡總會多一點期待；但，桃園卻也是過去曾佔有他某

部份回憶的地方，他雖然不願承認，卻仍無法忘懷過去交往的那個男人。



那天離開桃園縣政府，阿和一個人走出大門；外頭的天氣已經明顯地涼了

些，五月的梅雨像是虛應故事般有一陣沒一陣地下著，他抖了抖傘上殘留的

雨水，正想走去搭車，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人不疾不徐地在雨中往自己這兒走來，臉孔還看不清楚，但走路的姿

勢卻讓阿和覺得很熟悉，像是從記憶的描圖紙上躍出來般；他愣在原地，呆

呆地拿著傘站著。



「阿和！」



和阿和擦身而過時，那個男人的臉上露出了詫異的神情，在阿和印象裡，

他很少會出現這樣的表情；不論什麼時候，他總是神色自若，不苟言笑，對

什麼事都有著十足的把握，好像天大的事都不會動搖他一般。



阿和只對他點了點頭，隨即快步地走入雨中；算是落慌而逃嗎？為什麼害

怕見到他？自己以前的灑脫到那兒去了？



回到台北時，他仍忘不了剛才的那一幕，男人的眼神和說話的聲音，都和

過去沒什麼不同。阿和突然很想見翰翔，而且一有了那樣的念頭，竟很快地

在心裡頭膨脹起來；他想見翰翔，就是現在。



8.



壓抑不了那樣的欲望，他坐上計程車，前往翰翔內湖的家。



他是第一次到翰翔的住處，因為離市區遠，平常都是翰翔到他住的地方過

夜，內湖對他來說只是個寫在紙上的地址。他按了電鈴，對講機久久沒有回

應，這才想起翰翔應該還沒下班，屋子裡應該沒人在吧！



走下階梯，他朝三樓的陽台看了一眼；雨才剛停，突出的綠色盆栽帶著新

綠的色彩，那是翰翔住的地方，他想認真的記住那兒的每一處。呆呆地望著

時，突然發現有人影在陽台移動，本來偷偷地探出頭，卻又立刻縮回去的姿

勢；翰翔還沒回來，電鈴也沒有人回應，那會是誰，看錯了嗎？



他不死心地又去按了電鈴一次，鐵製大門依舊冷冷地立在眼前，對講機也

沒有傳來任何聲響；他跑到馬路上，對著三樓的陽台注視了很久，卻看不出

什麼所以然來。雨似乎又下了起來，未乾的路面立刻又被稀疏的雨水給填成

深黑色，阿和茫然地站在雨中，一時沒了主意。



翰翔回來時剛過八點，阿和已經在這兒足足等了三個鐘頭；他坐在對面的

咖啡廳裡，義式咖啡的香氣混著翰翔的味道，那是翰翔最愛的咖啡。他看見

翰翔時，並沒有立刻跑出去叫他，只是靜靜地坐在位子上看。



馬路對面的男人伸手按了門鈴，朝著對講機說了些什麼，立刻警覺地回頭

往阿和的方向看了看，然後很快地在雨中穿過馬路，打開咖啡廳的門。他站

在門邊往裡頭巡視了一圈，看到阿和時，臉上除了一絲的驚訝外，還帶著興

奮的神情。



「你真的在這裡！」



「嗯，我等雨停。我把傘弄丟了。」



「你也真是的，要來我這兒先打個電話告訴我嘛，這樣也不用在這裡枯等

啊！」



阿和笑了笑，眼前的男人為什麼還可以這麼若無其事？他說他一個人住，

那他屋子裡那個人是誰？非得要他當面揭穿這一切嗎？



「走吧！」



「走？去哪裡？」



「到我家去啊！你想一直坐在這裡啊，我那邊也有不錯的咖啡喔！」



他拉起阿和，牽著他的手穿過馬路。阿和本來就沒其他打算，說要等雨停

也只是個臨時想出來的藉口。他任由翰翔拉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已經

不是他能想像的了。



「喂，幫我開門吧！」



他朝對講機這麼說，那扇冰冷的鐵門應聲打開。



9.



「翰翔，你真的愛我嗎？」



站在翰翔三樓的住處門口，阿和很困難地問了這麼一句。



翰翔停了手，認真地看著他；那眼神中所流露出的誠懇，卻不像是裝出來

的。阿和很矛盾，他害怕打開門後，看見另一個男人站在裡頭，他更怕這一

切竟不是想像，自己和翰翔會就這麼結束；他不要，為什麼這段感情才維持

了一個夏季，那個「一輩子」的念頭終究只是個夢嗎？



以前的自己，總是會想「大不了就分手」，但現在，他卻沒來由地害怕這

個念頭。



「我愛你。」



樓梯間很安靜，外面的雨聲像是被隔離了似的聽聞不到，翰翔的聲音有種

壓抑激動之後的平靜，三個字傳到阿和耳中，像是這整個盛夏唯一的聲響。



過去交往的六個人，阿和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聽對方說過「我愛你」，但他

自己不會說出口，不是因為尷尬，而是他覺得那三個字不是輕易說得出口的

，他可以很輕鬆地告訴對方「我喜歡你」，但那不是愛，他總認為自己可以

很清楚地可以分辦出來。而對方呢？他們往往可以滿足於阿和說的「喜歡」

，不去追究那之間的差別。



翰翔愛他；他真的可以相信他？



「進來吧，屋子亂得很，不好意思。」



他終於走進這個地方，翰翔的家，有著他味道的地方。



10.



「喲，傳說中的男主角現身啦！你就是阿和吧？還是這小子又換了新男朋

友了？」



阿和才踏進玄關，就聽到一個清亮的女聲從屋子裡傳來。



「妳少污衊我，講得好像我多花心似的。」



「你是不花心，但就是沒良心了點，你可憐的好朋友一個人被關在這裡餓

肚子，你卻和男朋友在樓梯間裡愛來愛去的，見色忘友，人心涼薄啊！」



「好啊！妳偷聽我們講話！」



「我站在門口很光明正大就聽到了，還用不著偷聽哩。喂，好歹也介紹一

下吧，我看他整個人都呆掉了。」



「啊，對對對，這個是阿和，我跟妳提過的，那，她是……」



「我叫美筑，我堅持你得叫我小筑，不可以叫我阿美。」



女孩率直地伸出手，阿和遲疑了一下，也伸出手去。她的手勁大得出奇，

好像要把所有的熱情一股惱兒全由那握手的動作傳遞過來般。阿和稍微理了

理思緒，原來屋子裡是個女人，不是男人，自己想太多了。可是，為什麼會

有個女人在翰翔家裡呢？



「拜託妳有點女孩子的矜持吧，不要把我的阿和嚇壞了。」



「嘿，你的阿和啊！喂，阿和，你是怎麼迷惑『我的小翔』的啊？」



小筑扳起臉，佯裝氣憤地瞪著阿和。



「唔，先在他咖啡裡放了迷藥，然後每天用電話催眠他，大概三天就可以

見效了。」



大概感染了他們兩人嘻鬧的氣氛，阿和忍不住也開起玩笑來。



「你還挺有趣的嘛！剛看你還一副呆相咧！我喜歡，我答應把『我們家翰

翔』免費許配給你，快謝恩吧！」



「謝太后恩典。」



「喂，你們兩個夠了吧，我還在這裡耶！」



美筑是阿和的學姊，也是他租的這間房子的房東，聽說內湖一帶有好幾棟

出租公寓都是她家的。她是翰翔的好友，也是他第一個出櫃的朋友，那之後

就一直很照顧翰翔，當他的愛情顧問，還不時張羅他的三餐，偃然以姊姊的

身份自居。



「原來下午按電鈴的就是你啊！抱歉啦，這附近的人我都很熟，看到一個

不認識的人來按門鈴，再怎麼說我也是個柔弱女子，實在不得不小心……」



「妳什麼時候變成柔弱女子……啊！好痛！」



「姊姊不是告訴過你，話不要亂講嗎？」



誤會解開，阿和心裡總算輕鬆了些；從看到美筑的第一眼，他就假設了很

多種可能，包括翰翔其實己經結婚的假設都被列出來了。但眼前翰翔和美筑

這樣默契十足的打鬧，即使明知道他們只是好朋友，但看在眼裡竟也隱約地

感到嫉妒；那時他才發覺，自己真的很在乎翰翔，不是隨口說說的。



11.



那一晚，阿和第一次在翰翔家過夜，在這個充滿了身邊這個男人的味道的

家。



美筑在吃晚飯時，跟阿和說了很多翰翔讀書時的事，打籃球時的翰翔，拉

大提琴的翰翔，因為不滿系上制度而和教授據理力爭的翰翔，和在台北同一

個地方迷路了八次的翰翔；她口中的翰翔，是這個夏季以外的，他所不熟悉

的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麼，他沒辦法把那些過去和眼前的這個男人連在一起

；或許他是有些焦慮，有些不甘願，自己對過去的翰翔一無所知，他們的愛

情不過短短三個月。



「可是為什麼可以在同一個地方迷路八次呢？」



他問翰翔。他尷尬地搔搔頭，瞪了小筑一眼。



「小筑，妳到底今天是來幹嘛的啊，掀我的底？」



「看來有人對電燈泡不滿囉！我還是識相點，快閃了，阿和，拜啦！」



美筑伸手撥了撥翰翔前額的頭髮，笑著離開，留下一臉不滿的翰翔整理著

自己的頭髮，嘴裡還喃喃抱怨著。



「你們，感情真好。」



「喂，你不會是吃醋了吧？不要喔，不可以有這麼荒唐的想法。」



他誇張地在阿和頭上揮動右手，像在趨趕什麼似的；阿和被他逗笑了，但

他心裡一直留意著的，是剛才小筑撥弄翰翔頭髮的那個動作，那就像是他曾

對自己做的一樣。



走回翰翔的住處，他們立刻緊緊地抱住彼此，像被禁錮了許久般地熱烈的

擁抱。他們遊走的指尖不斷向對方的身體需索著彼此，冰冷的夜風、灼熱的

軀體，褪去了方才三個人在一起時那樣輕鬆的笑意，此刻的兩人早已完全沈

浸於對方身上傳來的體溫。



「怎麼了，今天這麼熱情？對了，你怎麼會突然跑來找我？」



阿和沈默了。該怎麼告訴翰翔，他是因為今天遇到了以前的男人，一個他

曾經喜歡，而現在或許仍忘不了的男人？他遲疑了，掙扎著該怎麼說出口。



「你有什麼事都可以告訴我，就算我幫不了你，說出來也比較舒服吧！」



翰翔湊近他，深深地吸著他髮上的味道；他的手指滑上阿和的胸膛，玩笑

似地逗弄著。



「其實，我今天遇到我，我以前的男朋友。」



「哦……那，怎麼樣，他帥嗎？」



「還好啦，但那不是重點，我是說，我遇見他了……」



「然後呢，他開口向你要求重頭來過？還是你覺得仍然對他無法忘懷？」



「你生氣了？」



阿和不安地看著翰翔。有好一會兒，翰翔出奇地沈默，只是不斷地發出沈

重的呼吸聲；阿和沒了主意，只能靜靜地注視他。突然，他感到翰翔用力地

摟住他。



「傻瓜，聽到你因為以前的男朋友煩惱，我怎麼可能沒有反應？不過也真

是的，我好像度量太小了，本來你來找我我是很高興的，可是剛才你說是因

為遇過前男友，我不知怎麼就有點生氣，好像自己不如他，你是因為他的關

係才變得那麼熱情似的。」



「我不是。」



「我很清楚這一點，你別急著解釋，我真的很清楚，只是，好像很難克制

啊！」



翰翔笑了，是那種有點保留的笑。阿和不安地想說些什麼，卻像失去了說

話能力似的只能望著翰翔發愁。



「阿和，我今天跟你說我愛你，不是隨便說說的，我不會因為你還惦記著

以前的男友就不愛你，因為，我愛你可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哦。」



翰翔的手微微用力，那像是某種安定的力量，也許無關愛情，就只是覺得

安心，似乎可以就這樣睡著似的；在輾轉認識了許多的男人中，阿和從來無

法想像安定是什麼樣的感覺，就算今天和另一半如膠似漆，就算彼此給了某

種類似承諾的保證，但他看不到明天，也不想去期待明天；也許是因為還年

輕，看待愛情總覺得隨手可得，也總想記住那某個感動的剎那，好像有那樣

的回憶就不枉戀愛一場，哪怕分手了，絕裂了，自己還保有對那個時刻的記

憶。



愛情可以那樣灑脫，卻也變得只能如此灑脫。



於是，每一次的分手，阿和都是很快地恢復過來，等待著另一場新戀情，

也幻想著自己可以又一次地找到那樣的感動。



然而一年多前的那次分手，他才開始覺會另一種愛情的態度。只是，那樣

的態度卻非得要一次痛苦的經驗來學習。於是，他更渴望那種安定的感覺，

也更懂得珍惜現在身邊這得之不易的安定。



「怎麼了，我說了這麼令人感動的話，你總該說些什麼表示一下吧！」



「我覺得，我好幸福。」



他在翰翔耳邊輕聲說著，同時感覺到那樣的幸福似乎自心底慢慢地升上來

，一點一點地加深，讓他不由自主地上前吻了翰翔。外頭的雨斷斷續續地下

著，那聲音慢慢地融入身邊這個男人的心跳聲中，平平淡淡卻清晰地留在腦

中。



「對了，你到底是怎麼在同一個地方迷路八次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