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幾天,總有一個開著橙色車子的男人會在午後三點來到店裡。



對於顏色,我自己有一套比較偏執的看法,總喜歡用顏色去記憶、評斷一個我第一眼

看到的人,也總會猜得八九不離十;開了這間咖啡店,來來往往的人看得多了,好像

就這麼理出一點心得似的。



他第一次進店裡時,我並沒有特別留意,只以為是某個跑錯了地方的客人來消磨一杯

咖啡。我這兒雖然不是什麼「非請莫入」的圈內人勝地,但日子一久,慢慢也營造出

一種氛圍,好像一樣的人會慢慢地習慣出現在店裡,習慣性地和我對望個幾眼,於是

彼此心知肚明,倒也有種盡在不言中的默契─就好像你遇到了某個心靈知交那樣的,

有種滿滿的情緒像要溢出來似的。



偶爾也會有不知情的客人闖了進來,但往往在某種我無法言喻的氣氛中草草地喝完飲

料,然後很快離開,連開門的聲音都倉徨而且著急,不知道在規避著什麼;就像早些

年剛知道自己的性向時,連看個電影都好像眾目睽睽,深怕被貼上標籤。對於這樣的

客人,一開始我也不特別在意,後來倒覺得過意不去了,反倒有些同情他們,於是聽

了琳的建議,在門口懸了個簡單的彩虹旗─位置並不很顯眼,但那樣的色彩倒也鮮明

地劃清了界限,知情的人自然有所取捨。



男人通常要了杯拿鐵,就坐在位子上翻著自己帶來的雜誌,然後每隔幾分鐘就看看錶

,望著門口出會兒神,像在等待什麼似的。只是,喝完了咖啡,他就不另外續杯,直

接付錢離開。



一開始的兩三次,他像是習慣性地會掏出香煙點著。



「先生,我們這裡……」



「你們有煙灰缸嗎?」



「不好意思,我們這裡全面禁煙。」



「啊,是嗎?」



他夾著煙的手停在半空中,手足無措地不知道該拿那支煙怎麼辦,我只好拿了個空的

可樂罐給他。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裡不能抽煙。」



他把剛點著的煙塞進可樂空罐裡,朝我點點頭,而後又低下頭看雜誌。







「對不起,我又忘了。實在是抽煙抽習慣了。」



因為他習慣性地忘記這回事,讓我慢慢地開始留意這個人。







「你來啦。別忘記我們這裡禁煙喔!」



他不好意思地掏出口袋裡的煙盒,放到櫃台上。



「先寄放在你這兒好了,免得我又忘了。」



一開始的幾次,我們也僅止於這樣日常性的寒暄。他來的次數一多,我們慢慢也熟了

起來,聊的話題也多了。說話的時候,他兩手總像是習慣地揮動著,用那來加強語氣

,偶爾也會往上衣口袋摸索,才忽然想起煙放在櫃台上,尷尬地笑著縮手。



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可愛,尤其瞇起眼睛的模樣,像極了以前杰養的一隻金吉拉。那時

候剛和杰住在一起,總努力學著適應對方的一切,而我必須學習的第一課,就是和他

的貓和平共處。



「橘子很黏人的喔,你一定會喜會歡牠的。」



他親暱地叫著貓的名字,然後「橘子」就會躡手躡腳地踱到他腳邊,繞著圈子摩蹭他

的褲管,搖頭晃腦小聲地喵喵叫。



「看吧,好~可愛。」



杰拖長了音這麼稱讚著,聽在他男友─我的耳中,可真要嫉妒的發狂。



那段時間,只要是待在家裡,橘子總會出現在我們身邊打轉;吃飯、上廁所、打電動

,甚至作愛時,牠也像是抗議我霸佔了杰似地睜大了那雙骨碌碌的眼睛,在旁邊叫個

不停。



想不到,最後杰走了,而留下來陪著我的,竟只剩下橘子。









「你是最近搬到這附近嗎,以前都沒看過你,這一陣子倒是見你每天跑來。」



「沒有啦,我不住這裡,我是開車過來的。」



他指指外頭,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我看到門口那兒露出了半截橙色的車頭。



「兩人座的小車,很可愛喔,我都叫它『橘子』。」



他甜膩地這麼稱呼他的車,語氣一如以前的杰。



接下來,他便如數家珍地開始說起「橘子」的種種可愛之處,陪著他一起到過多少地

方,裡頭放了那些布偶,停車多麼方便等等。聽著他說這些話,不知怎麼地讓我覺得

好親切,像是在若干年後,杰藉著某個人的口和我交談著。



「你要不要去看看我的車?」



也不管我願不願意,便拉著我走出店門。我回頭對琳拋下一個莫可奈何的表情,就由

著他帶我去看他口中的「橘子」。



「老闆,你要不要坐坐看?」



「啊,什麼?不用了啦……」



「沒關係啦,不然我載你去繞一繞,告訴你喔,橘子很引人注目的,每次路人都會一

直往我這兒看呢!」



說著說著他就開了車門要我進去。



「可是我還要看店……」



「一會兒就好了,反正不是還有個女孩子會招呼客人。」



也許是他熱情的語氣,更或許是我下意識地想由他和他的車,與過去的杰產生某種熟

悉的關聯,我終於還是坐上車。他笑著關上車門,像是惡作劇一般地坐上駕駛座,開

心地喊了聲:



「要走囉!」



那真像是某種即將啟程的號角,我的心情似乎也跟著興奮起來。



因為還不到下班時間,路上的車子不多,也少了刺耳的喇叭聲和錯落的車陣喧囂。一

路上我們沒怎麼交談,各懷心事地前進著。車子裡有股淡淡的薄荷煙味,隨著這樣沈

默地氣氛像是漸漸累積了似的濃重起來。



「好久,沒有人坐我的車了。」



他突然冒出這句話,隨即又沈默了下來。我感覺到某種低氣壓停滯的不安。



「我在這裡啊,有什麼事你可以跟我聊聊。」



他直視著前方,我察覺到他眼裡泛著溼潤的水氣。



「真是的,怎麼突然想哭了,真是不好意思。」



他轉過頭朝我笑了笑,眼神就像是受傷的動物一般。我想起「橘子」,杰的貓。



「我們分手半年了,以前,都是他坐這個位子的;我們兩個,和橘子,一直都是最佳

組合。」



像是想到愉快的回憶,他嘴角揚起了淡淡的笑。



「分手的這半年以來,我過得很糟很糟,工作也沒辦法好好做;我很想再看看他,想

看看他過得好不好;總覺得好像非得再見一次面,為了我自己,我要確認自己對他究

竟是懷著什麼樣的感覺,為什麼我會覺得這麼難過。」



「我了解。」



「最近我朋友告訴我,他交了新的男朋友,就住在你的咖啡店附近。我連著幾天都請

半天假,想看看會不會在那兒遇到他;很傻對不對,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想見他

一面,真的很想他……」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般敘述著自己的事,我沒有答話,想著他的癡情和那個他所癡情的

對象,那樣的愛情應該是很美好的。



「如果他想見你,看到你的車子他就會知道是你了,不是嗎?」



他像是恍然大悟般地轉頭看著我。



「所以,他其實是不想見我的嗎?」



我搖頭。



「我不知道,也許是,也許他沒看見你的車,也許這段時間他有工作,也許他根本沒

有住在這附近;更何況,你說他已經交了新的男友,也許那正是他不想和你見面的原

因,那你是不是也該從那一段過去走出來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資格這麼對他說,因為我知道我仍念著一個人,他並不因為橘

子的老去而減少一絲份量,那種沈重而深刻的記憶只是被塵封起來,放在一個最心底

的角落,可以感受得到,卻不想輕易觸碰。



我咀嚼著自己說的話,沒有再開口。他也安靜地把車開回店門口。



離去時,他突然這麼對我說:



「也許你說的很有道理,但對我來說,那一段過去卻是我可以繼續走下去的動力呢!

我想,我應該可以帶著那樣的過去走下去,而不必捨棄它吧!」



關上車門,他把手伸出車窗朝我揮動。橙色的車子在夕陽的映照下流動著迷離的光彩

,我站在門口,想著他最後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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