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西離開台灣那天,我沒有到機場送他。
就像他剛抵達台灣的時候,我也忘了去接他。
台北下著雨。
「阿坤,你今天不是要去接機的嗎?」
「咦,今天?是今天嗎?」
我打開手機的行事曆,查了一下。
「應該是明天啦,今天是星期五,教授說那個學生星期六才到。」
「星期五個頭啦,這位大哥,今天是星期六,星期六啦!」
等我淋著大雨跑到系館時,看到門口站了個金髮的男孩;他身上揹了一
個大包包,直往裡頭張望。我心想,該不會就是他吧?
德西是美國來的交換學生,聽說在他們系上成績好得不得了,就是路那
種不管教授多刁難,時間多緊急,都可以把報告、圖集或模型美美地交
出來的那種人。
老實說,我最討厭的就是這種人。
「鄭耀坤,就麻煩你那天去機場接他,順便幫他適應台灣的環境。」
「我!怎麼……」
奇怪,我在系上並不是個多特殊的學生,成績不是最好,也沒有特別會
拍教授馬屁的,怎麼這個差事會落到我頭上。
「教授,我,不適合吧!我是說,我的英文……」
「正好是你練習的機會,何況你不是常誇口,說台北市你熟得像自己家
裡一樣,由你當嚮導應該很適合吧!」
我有說過這樣的話啊?我好像只有說過,自己是台北通而已啊!
我走近那個男孩身邊,試著把剛剛在腦子裡拼出的英文句子說出口。
「He...Hello....Are...Are you the student from....from American
...., Dercy?」
講完這一句破碎的英文,我已經羞得不知道躲哪好了。
「Yes,I am.」
他簡單地回答,還點了點頭,怕我聽不懂似的。
然後,我們就那麼僵持在系館門口。他面帶笑容地看著我,我則是尷尬
得不知道下一句該說什麼;耳邊只聽到雨還是繼續下著,很有節奏地打
在系館兩旁的椰子樹上。
「很美的雨天,嗯?」
「咦?」
他說,很美的雨天。這個金頭髮的洋鬼子用中文說,很美的雨天?
我突然覺得有點錯亂,就像你在課當上看到七老八十的老教授突然開口
冒出一句句標準的英文對話,有種怪異的時空錯亂感。
他又轉過頭,無視我的詫異表情,伸出右手。
「Nice to meet you.」
我只好傻傻地也伸出手。只隱約記得,他的手很溫暖,用力地握了握我
的。
那之後,開始在上課時見得到他。
德西的中文很好,好到身邊台灣人的其他同學都會很嫉妒的那種。好像
是他某個親戚是台灣人吧,所以他從小就開始學中文。奇怪,我從小也
就開始學兒童美語,怎麼現在講出口的英文還是破得要命?
他很喜歡發問,而且常常是中英文夾雜著用,在中文的問句裡,混入許
多英文的專有名詞。當然我知道他並不是故意的,不過聽起來就是會有
些討厭,大概討厭好學生就是壞學生的專利吧!教授好像也變得比較多
話,而且莫名其妙地就用起英文來;甚至我覺得,他好像教得比以前認
真。
不過抱怨歸抱怨,德西還是喜歡跟我混在一起,而我也不排斥他。大概
是因為老師要我常他的地陪吧,沒事他就會繞著我轉,嚷著要我帶他見
識台灣。
能怎麼辦呢,好歹這是我在他面前唯一可以誇口的啦!
當一些什麼美術館、紀念館、博物館的都去過之後,我只好開始帶他混
一些平常大家玩樂才會跑的地方。
「啊,這就是淡水啊,好漂亮的地方。」
站在渡輪上,我們倚著欄杆看遠處的夕陽。我以前常一個人跑這裡,看
過幾十次淡水的夕陽了,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會膩。以前和他在一
起的時候,常得跑淡水來找他,然後兩個人買票坐上渡輪,不說話地看
著遠方。
「嗯,我以前時常來這兒看夕陽……」
我像是喃喃自語一般地說著。
也許是懷念那個時候的那種感覺吧,總覺得坐上船,心情就會變得平靜
,好像他就在我身邊一樣;兩個人不用說話,卻似乎都明白彼此在想什
麼。
德西也一反常態地靜默著,直盯著遠方河海交界處被落日染成深橘色的
天空與海面。那側臉靜悄悄地像是從記憶裡跑出來似的。
我好像不自覺地握住了他的手,感受那傳來的溫度。
我和德西之間好像有些不一樣了。是不是從那次去淡水開始,我也不太
明白;而究竟有什麼改變,我自己也說不上來。總之,每次我看見德西
帶點天真的笑容時,會不自覺地想躲開他。
那時候,心裡常冒出許多奇怪的想法,一會兒覺得我很喜歡德西,很想
向他表白某些心裡的話,一會兒卻又怕自己只是把德西常成了另一個人
,只是自己寂寞時剛好伸手可及一個人;甚至會想,德西也許根本不是
,他只是把我當成朋友一樣。
一切只是我自己的胡思亂想,因為走得太近而不由自主地想得太深。
我還是和德西出去玩,不過常會找些系上的同學一起去,有了第三者,
會讓我表現得正常些,就像我平常在大夥面前的那個樣子。
我不知道德西有沒有發覺這中間產生的變化,就算發現了,我想他也不
知道是怎麼回事吧!反正,過了這個學期,就會回美國了,屬於他的生
活和我的生活都會回到原點,一切會像不曾發生過一樣。
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坤,你知道嗎?今天是我生日喔!」
德西興沖沖地跑到我旁邊,小聲地說。
「真的啊!生日快樂喔!你都沒有事先說,那我沒有準備生日禮物就不
能怪我囉!」
他嘿嘿地笑著,湊近我耳邊小聲地說:
「下課後等我,跟我去一個地方。」
沒等我答應,他就一溜煙地跑出教室。
看到德西走進教室,我忍不住數落他。
「好啊,翹課喔!」
「生日的人最大囉,走吧走吧!」
他拉著我,往捷運站的地方跑。
「去哪啊?」
「淡水。」
黃昏的淡水線上擠滿了下班的人潮,我和德西順著這樣的潮流往車廂湧
入。我記得以前自己也常下了課,就一個人搭車到淡水;那時倚在車門
邊,會不自主地陷入想他的情緒裡,他站在身邊的樣子,穿著略大的襯
衫笑著的樣子,把手搭在我肩上,不時摸摸我頭髮的樣子。
然後會不小心露出笑容吧,我想。
德西站在我旁邊,我感覺他在看著我,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並不想轉頭望
著他,好像感受到某種曖昧的空氣,我只是望向窗外,看著映在車窗上
的自己;和他。
車門一開,迎面的水氣讓人精神一振。
德西沒說話,拉著我直往靠河的步道走。天色已經有點暗下來,沒什麼
風的空氣裡只夾雜了陣陣小吃的香氣。我並不想刻意地掙脫他拉著我的
手,總覺得那傳來的溫度讓人覺得安心;也許我是沈迷在那樣的感覺裡
吧,德西,或是他。
「你生日也不事先告訴我,不然我還可以把你盛大慶祝呢!這可是你在
台灣過的第一個生日呢!」
「嗯……」
他的沈默讓人覺得很不習慣。
我把眼神投向渡輪旁的浪花,那一陣陣激起的白色像是某種鮮明地記號
,落在眼裡。
「只要你在旁邊,就夠了。」
他壓低了聲音說。我轉頭看著他,他還是望著前面即將沒入水面的紅日
;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呢?那樣出神地看著他,像是落入類似催眠的情境
裡,不知道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麼;是金髮的德西,還是我腦子裡一直
記著的他。
叫了一大盤孔雀蛤,店裡頭的熱氣直往身上招呼。
「生日快樂!」
我舉起杯子,笑著對他說。
「謝謝。」
德西的中文很好,但他講「謝謝」的時候,會帶種奇怪的腔調,尾音不
自主地上揚。我曾取笑過他好多次,但他卻不以為意。
他也舉起杯子,露出好看的笑容望著我。
「生日快樂,阿坤。」
我呆了好幾秒鐘,雙眼直視著他。
「我生日的時候,你要一整天陪著我喔!」
坐在泡沫紅茶店,我向坐在對面的他撒嬌。
「好好好,沒問題。」
其實自己一向沒有過生日的習慣,家裡也不會特別替小孩子買蛋糕、禮
物什麼的。剛到台北讀書,自己的生日更寂寞了,連個說生日快樂的人
都沒有。那時候,常常會想一個人躲起來,等時鐘越過十二點,等那一
點生日的熱度燃盡;一個人的時候只能這樣。
和他在一起後,我特別期待生日的到來,好像終於找到一個可以不用自
己過生日的藉口,可以在那天賴著某個人,讓他關心、呵護。
只是,那一次他卻沒有出現,在時鐘越過「十二」那個數字,我失望地
把手機關掉,讓房間的燈整個熄滅。等待之後的寂寞,比過去的每一次
生日更讓人難受;那像是某種背叛的宣誓,深刻地印著。
「坤,生日快樂。」
德西的聲音把我從回憶中拉回來,他的臉迅速地聚焦、清晰起來。
「謝……謝謝。」
我半晌才想起這個回答。
「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有辦法啊!」
我把杯子裡的酒喝掉,企圖飾自己略微尷尬的情緒。
他的表情突然像作了壞事,拼命忍住笑地抖動著。
「怎麼?喔……所以今天根本不是你的生日?」
我想假裝生氣,但湧上喉頭的酒氣卻帶著一絲甜甜的感動;我感覺自己
哭了,完全無法自制的。
我和德西並沒有因此而在一起。
當他告訴我,學期結束就會回國時,我就已經打定主意,和他只能當很
好的朋友;除此之外,我不會輕易嘗試。
而且,德西並有認真地對我說過喜歡;對我來說,也許那正是個自己得
以逃避的理由,也是一個自己可以正常地面對他的理由。
只是,我常常會很矛盾地想,如果他說愛我,如果他不回國;如果我和
他在一起,如果……
他終究還是會回去,台灣並不是他的家,而我也不會是。
我告訴他,他離開台灣那天我有事,不能去送他。那當然是藉口,只是
,我不能把自己逼到一個太難堪的局面裡;分手的場面太難過,我已經
嘗過一次。
德西沒有怪我。他了解我,和他一樣。
台北正好下著雨,所以我會哭也是情有可原的。
「所以這次還是麻煩你啦!」
「可是現在是期末,我有很多報告,還有……」
我努力想著理由拒絕教授的要求。
「我知道你這學期沒修什麼課,對吧;況且,你有一次經驗了,相信這
次一定更能勝任。」
教授的笑容藏著完全不容我有一絲反對的堅持;我想,再吵下去他可能
會用我的期末成績來威脅我。
「那,哪一天的飛機?」
敲門聲打斷了我的問題,我回頭望向門口。
看見那個熟悉的笑容,我就知道我又錯過接機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