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四個人重新聚在一起,會是在告別式的場合。
「你去跟小樂打過招呼了嗎?」
他點點頭,重新看著路上來往的車輛,大門口停了不少計程車,出入的人們
臉上或多或少沾染著一點陰鬱;頭頂同樣有種欲雨的氣味,路面上也看得到
一點潮溼的深黑色,被車子不斷地輾壓過去,帶出斑駁的胎痕。
如果不是他叫了我一聲,又如果不是他妹妹讓我們看過照片,我還真的認不
出站在眼前的人是阿波。當年那個肥胖的男孩完全變了樣子,身高雖然沒什
麼改變,身材卻瘦了一大圈,練出了圈內人一直羨慕的肌肉線條,雖然神情
有些嚴肅,一張臉倒顯得神采奕奕。
「我都不知道他爸爸生病的事。」
「嗯,為了他爸爸的病,他搬回家住了,也不像以前那麼愛玩。前幾次見到
他,發現他變得很成熟,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很多。」
我和他聊起這幾年發生的事,明明我們的年紀都不算大,說起那些事卻有種
年代久遠的錯覺,甚至無法明確地辨別哪些事是在什麼時候發生,也深怕自
己是不是混淆了記憶的真實性。但我們談得不多,那幾年的隔閡沒辦法馬上
拉近,彼此還找不到適當的距離與位置,於是說起話來總有些陌生。也因為
我們是處在這樣的場合,心態上總無法自在,一如這個陰霾的天氣。
進了會場,我們兩個坐到角落的位置,沒多久凱子也到了,他看見阿波的時
候並沒有露出太驚訝的表情,只是招了招手過去和小樂抱了一下,再和一直
流淚的小樂的母親說了幾句話,接著坐到我旁邊,一起盯著前方小樂父親的
照片。
出席告別式的有很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應該都是小樂父親當年的同袍,有
的還穿上了老舊的軍服,看上去像某種時空錯置的場景。他們不斷走向前朝
照片行禮,不約而同地揚起手放到眉稍行了軍禮,然後才轉頭向小樂母子致
意。小樂面無表情地看著那一切,連眼神都空洞無神,那讓我想起凱子婚禮
那天,我所見到的小樂;把笑容從他身上拿走,留下的人還會是我認識的小
樂嗎?
想到那兒,我竟沒來由地感到害怕,對我而言,小樂似乎不只是單純的好朋
友。
「謝謝你們過來。」
他的母親機械式地一直重覆著這句話,悲傷讓她整個人老了很多,半閉著紅
腫的雙眼,好像隨時都會昏過去,看上去竟和照片裡的老人年紀相仿。小樂
長得像媽媽,眼角和鼻子都像,此刻連表情都神似起來。
行禮、封棺、訟經、火化,制式化的流程讓人有種脫離現實感,直到關上爐
門的那一刻,我看見小樂的母親閉上眼睛,整個人無力地靠在小樂身上,無
語的悲傷漫延開來讓人不忍卒睹。我和凱子他們迴避到外面,仰頭看見火化
場的煙囪冒出陣陣黑煙,恍惚之間,那形狀竟像是一隻正振翅離去的烏鴉,
逸散到飄著細雨的天空中。
我們留在現場幫忙處理後續的事,最後陪著他們回家,一路上小樂都沒有說
話,我們三個也不曉得該說什麼,只好打開廣播讓新聞事件充斥整個空間。
凱子聽著聽著開始談起市政建設的話題,大部分都是他所待的交通單位遇到
的狀況,而阿波也適時地回應了一些他剛回台灣的所見所聞,兩個人一搭一
唱地試圖讓氣氛不那麼沉悶。那畫面很奇怪,以前懷著心結的兩人突然這麼
合作無間,給我一種既陌生卻又熟悉的感覺。
透過後照鏡望著如此冷靜的小樂,心底突然湧起一陣激動,很想讓他重新笑
起來,恢復往日的快樂。
「你們很久沒見面了,應該有很多話想說吧!我有些累,就不招待你們了。
」
「媽,你身體不舒服嗎?」
「我沒事,只是想休息一下,你好好招待你的朋友,我進去躺一下,沒事的
。」
客廳裡剩下我們四個人,好像一時之間還不習慣,全都不曉得該怎麼開口,
寒暄與客套的應對不適合我們,但熱絡與交心又不適合現在,於是我們就卡
在這樣一個不上不下的情境裡。
牆上的時鐘發出規律的刻劃聲,我們幾個不時端起桌上的杯子喝兩口飲料,
小心翼翼地放下杯子後又調整了一下坐姿,像在意沙發褶皺一般挪動所坐的
位置,再抬起頭往其他人臉上看幾眼。
「你們不覺得我們這樣好像在相親嗎?」
我沒料到說出口的會是自己。他們似乎也有些吃驚,氣氛一下子降到冰點,
沒一會兒,突然全都忍俊不住地爆出笑聲。
「蚊子,這根本就不像你會說的話,如果是以前的情況,應該是小樂才會這
麼講,不過他會更狠,搞不好會說我們是在三溫暖挑菜。」
阿波的回應似乎完全不顧慮在場的凱子,連小樂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雖然
他還是沒說話,但那張鬆懈下來的臉讓我安心不少。我發現,我其實非常喜
歡看著小樂的笑臉,雖然從認識他起,他就一直是笑著應對每個人,但經過
這麼多年,我才意識到這件事。
「我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只是突然有這種感覺。」
「就是那樣才好笑啊!你這種一本正經說出口的表情實在太絕了。」
「但你們也顧慮一下小樂的心情,總覺得這種時候開玩笑有點……」
「你自己剛才還不是笑了?而且小樂也一樣啊!你看他現在還在笑……」
阿波說到那兒突然停了口,我們不約而同地望向小樂;他的確在笑著,瞇起
眼睛、抖動著肩膀、張大了嘴在笑,但那雙眼睛卻流下了眼淚。他似乎意識
到了自己哭了,伸了手去擦,但眼淚卻像止不住一樣地不斷滑下來,哽咽的
哭聲壓抑著似地從他喉間發出,斷斷續續的。
他應該是一直在忍耐吧!在母親面前、在那些親友長輩面前,他一直堅強地
面對這一切,不想讓自己的脆弱曝露在眾人面前,那一半是因為他對父親的
承諾,一半則是為了母親。
我想也沒想地靠了過去,讓他靠到我肩膀上;襯衫上傳來一點溼涼的感覺,
我伸出手輕輕撫著他的背,無言地陪伴他的哭泣。阿波有些手足無措地想找
面紙,凱子趕緊起身到浴室去抽了幾張過來,塞到小樂手上。大概是覺得自
己說錯了話,阿波不敢再隨便開口說話,只是傻傻地端著水杯,但遞也不是
、不遞也不是,僵在半空中有些尷尬。
凱子坐了過來,從另一側抱著小樂,雙手順勢搭到我背上。上頭傳來他手掌
的溫度,印象裡,那是第一次被他擁抱,卻沒有任何激動的情緒。
「你們三個太詐了,排擠我。」
四個人裡,阿波一直是最高大的一個,張開手臂圍過來竟可以我們三個都包
容進去。如果這時候有人看到了,一定覺得我們四個人的姿勢很可笑,因為
那種抱法怎麼說都不算自然,但我們沒想那麼多,言語無法表述的時候,只
能以身體行動。
我想起火化場上,振翅離開的烏鴉,如果那代表了小樂的父親所施加在他身
上的束縛,也許今天算是某種形式的解脫。黑色的鳥影離去,卡夫卡重新聚
在一起,我們為那樣的逝去而哭,也為這樣的重聚而哭,更為小樂的新生而
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