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樂說,在那之後,他和女朋友就成了陌生人。
有幾個當時和他們玩在一起的女同學來找過他,質問他怎麼可以這麼對她。
小樂說,當時他無話可說,也是因為那些人找他理論,他才知道那個女孩子
是真的喜歡他,而不只是出於保護他的立場。
「後來都沒再見過面了嗎?」
小樂想了一下,突然臉上一紅,不知道想到了什麼。
「快畢業的時候有再見過,但那時候的兩個人已經都不太一樣了,應該說我
們都長大了一點、成熟了一點,還是……應該只是陌生了一點吧!」
他笑得很勉強,像在惋借那段經過的年輕歲月。或許他們雙方都沒有錯,即
使一開始是出於保護者與被保護的相處方式,那何嘗不是一種愛情開始的模
樣?愛情不一定是對等關係,也不一定是施與受、強與弱的互補,他們各自
找到一種與對方和諧相處的方式,就可能發展成一段愛情。我相信小樂的女
朋友的確沉弱於保護弱者的角色,把他們的關係定位為愛情,也主觀地以為
對方有著同樣想法。
愛情把兩個主觀的人湊在一塊兒,那就是為難的地方吧!
除非有其中一方願意妥協,放棄自己的主觀,但那樣還算是真正的愛情嗎?
我沒有針對那件事作出任何批判,畢竟小樂的心情我不瞭解,當年的我,只
是那種袖手旁觀的局外人。如果重新回到國中時代,重新遇見一個類似小樂
的同學,我想自己一樣沒有勇氣為他們做些什麼,又有什麼資格評論他的作
法呢?
阿波終究還是和波波分手了。我們沒說出那晚看見他們的事,也不去追問分
手的原因,但他的確沮喪了好一陣子,於是找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稍微聊了
他的心情,試著為他排解心頭的鬱悶,沒想到才過了幾天,他又交了新的男
朋友。我有一段時間不太能接受阿波的作法,明明犯了錯的是他,不想分手
的也是他,結果卻又很快地找了另一個人交往,這樣的愛情態度讓我難以理
解,於是帶著某種審判的角度和他疏遠了一陣子。我不確定他能不能感覺到
我那時候的冷淡,但沉溺於愛情中的他應該無暇理會吧!
至於凱子,雖然他在系上一直很受歡迎,卻像是某種緣份牽絆似的,和我們
幾個一直保持著聯繫,畢竟修了同一門課,偶爾在系上也會碰面,約著聚餐
或唱歌的機會也不少。不過說來奇怪,即使和凱子見面的機會不算多,但每
次見面總可以感受到他的熱情,他的語氣與態度會很快地拉近彼此的距離,
彌補聚少離多而產生的隔閡,甚至我們總是很期待見到他。
我用了「我們」,但其他人的想法我並不清楚,至少我自己總是期待著他的
出現。小樂倒一開始我們四個人的組合取了個「烏鴉幫」的名字,因為他覺
得一開始我們的組合就是實習課剩下的四個人,算是烏合之眾。凱子聽了之
後,覺得既然和烏鴉有關係,乾脆就用「卡夫卡」這個名字來代替,至少比
什麼烏鴉幫來得好聽──後來我才知道,他之所以取了那樣的名字,竟是隱
藏著苦悶與陰暗的內在。
「蚊子,你的凱子來囉!嗨,大忙人,你總算又出現啦!『卡夫卡』終於又
到齊了。」
小樂不忘虧我一句,只是故意壓低聲音不讓其他人聽到,但有一次還是讓阿
波聽見了。
「你喜歡凱子嗎?我一直以為你不是……」
「你別聽他亂講,我才沒有。我看是他自己喜歡人家,不好意思直說,所以
都拿我開玩笑。」
小樂整個人笑得前仰後合,我趕緊慌張地解釋,倒是阿波一臉凝重地看著我
,一付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不想講凱子的壞話,但因為是你們兩個,所以我想還是跟你們提一下…
…」
這樣的開頭完全勾起我們兩個的好奇心,尤其和凱子有關,那個名字就像個
關鍵字、一句英文對話裡唯一認得的單字,很容易地就抓住我們的注意力。
我們全都停下動作,凝神看著他。
「如果你們喜歡的是凱子──不管你是不是同性戀──我都要勸你放棄,最
好連提起都不要。凱子很排斥這種事,他不能接受同性戀。」
「但你那時候和波波一塊兒出現,他也沒有什麼反應啊!」
「那是因為我和波波沒有對外公開,而且我們的事情與他無關,他可以裝作
不清楚或不在乎。欸,你們不要那種臉,我真的不是開玩笑,凱子對這種事
非常非常、非常地反感,如果你們還想和他當朋友,就不要把腦筋動到他身
上。」
阿波說完,我們三個人都僵硬著表情沒有說話,彼此各懷心事。我承認聽到
這些話,心裡產生了一種類似失落的情緒,好像之前所懷有的好感被一下子
重重打了回來,釋出的愈多,回擊到自身的力道就愈強。
「阿波,你是不是還有什麼事瞞著我們?」
我還沉溺在那種自傷自憐的心情裡,小樂已經搶先提問。阿波的表情瞬間僵
住,張嘴開合了幾次,但始終沒發出聲音。
「我……我哪有,我只是……只是跟你們講一下,因為我有朋友也喜歡上他
,但是碰過釘子,所以我才……小樂,你也是圈內人,你不可能沒聽說過吧
!」
他矛頭一轉,我把頭重新轉向小樂,但小樂臉上倒沒有什麼作了虧心事的表
情,只是攤攤手蠻不在乎的笑著。我想起以前他跟我談起凱子的事,聊起凱
子神祕卻豐富的愛情生活,和他一直揣測著凱子可能潛藏的性傾向,那一字
一句在這時候被重新檢視,我才發現小樂其實一直不願把話說破,是因為他
知道我對凱子懷有的同志情愫。他不想硬生生地打破,他害怕我受傷。
多年後他告訴我,他更怕的是我因此否定了對同性的愛情。
我也才理解了,為什麼我們三個人可以一塊兒聊阿波、小樂的同志生活,可
以坦然地把男生之間的愛情掛在嘴邊,卻在凱子出現的場合裡有所顧忌、語
帶保留。他們應該都知道凱子的恐同心理,所以選擇不對他出櫃,也不會在
他面前提起相關的話題,那種意識並沒有被攤在檯面上聊過,卻本能地有所
迴避;或者應該說,我們其實都在意凱子,在意自己在凱子面前的模樣。我
一直不能理解同志們對於自身處境的戰戰兢兢,總覺得他們誇大了那種心理
壓力,原來在我沒有意識到的地方,他們都有所取捨與收放,隨時保持警戒
,在其他人面前活出另一種姿態。
難怪小樂常說,在我面前真的很自在,只因為能坦然接受他們的異性戀實在
很少。
「反正我是好意告訴你們,當然只當朋友的話,凱子絕對會是最好的……」
也許是我太敏感,總覺得阿波的說話之中帶有太多未竟的留白,但此刻我已
經不想對這些話追根究底。
「你現在補救也來不及了啦!你看看蚊子那個表情,蚊子,想哭就到我懷裡
哭!」
我不敢說自己完全接受了這些說法,但對於凱子,我的確一點一點地收回那
種好感,只是,那種好感究竟是屬於朋友之間的,抑或是帶有一些情感上的
投射,我無法明確地劃分,只能不斷地拉鋸、試誤,用時間取得平衡點。在
這一點上小樂幫了我很多,他似乎善於處理和男孩子的關係,作為同學、作
為朋友、作為情人,他都能很理性地作出判斷與反應。
還有,作為他所喜歡的對象,即使是自以為是異性戀的人,他也知道該如何
一點一點地影響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