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上學期,系上的課業像是進入另一個階段,我們變得要花更多時間投入
系上的功課,就連我一直保持全勤的社團活動都開始減少參加頻率。不過,
即使過去兩年一直沒有缺席過,社上其他人應該也很少注意到我,頂多是見
面時會試探性地問一聲「你昨天沒有來呴」或「翹課喔」,如此而已。再加
上身為大三的老人,而社團裡的活動一向以大一、大二為主,大三、大四的
學長姊只是作為輔導性的角色存在,不需要實際參與社務,就算沒有出現,
也不會有人多說什麼。
說了這麼多,感覺像是在為自己的邊緣化作解釋,但我自己倒不是很在意。
剛進美術社時,就發現裡頭有很多都是系上的學長姊,觀念中和美術沾不上
邊的科系,卻成了社團裡的主力,一開始讓我有些意外。
小樂大一時跟著我進去玩了半年,後來終於覺得太悶而退社,畢竟他的個性
天生就不適合靜靜地坐在教室裡畫畫,對外型的掌握也不太擅長──但那並
不意味著他也許能嘗試抽象畫風,那是完全不一樣的意思。他偶爾還是會陪
我一起出現,比起我,他和其他人相處得還更熱絡,反而像是他在帶著我熟
悉其他社員。他告訴我,自己是從高二之後才開始懂得敞開心胸,也才能很
自然地融入人群裡,即使是現在,他仍是處於一種慢慢適應的階段。
「我真的看不出你有什麼不自然啊!適應得超好的。」
「這就要歸功於台北的社會風氣啦!我那時候待的學校很能接受,我也是那
時認識了不少同樣是同性戀的人,而且現在的學校也比較開放。唉喲,這種
事跟你講不通啦!你是活在古代的鄉巴佬,沒辦法理解文明社會啦!」
他大二時談了一場短暫的戀愛,炫耀似地每回吃飯都會帶出來,如果遇上阿
波和男朋友也出席,孤家寡人的我總覺得難堪。
有好幾次我都藉口不想參加,但小樂很瞭解我,老是語帶威脅:
「不然我叫他不要來,這樣你就可以一起吃飯了吧?」
他知道我沒辦法抱著那種罪惡感缺席,也曉得我的為難之處,於是把腦筋動
到自己的愛情上。只是,處在他們之間當個第三者,一直有種難以釋懷的心
情──我在不自覺中用了「第三者」這個詞,那好像有點反應了我當時的心
境。
這些日子的相處下來,我變得無法定義小樂之於我是什麼樣的角色,如果是
單純的同學、朋友、死黨,似乎還不足以形容他在我生活中佔據的地位,友
情之外的牽手與擁抱,在我們之間變得稀鬆平常,甚至會讓我有些眷戀,但
那一切卻在他交了男朋友之後產生了變化。
「你們就兩個人去約會啊!幹嘛拖我當你們電燈泡?」
「怕餐廳突然停電啊!」
他笑著和我打哈哈,以為那種說法可以把我逗樂,但我只是翻了一個白眼,
象徵性地乾笑兩聲表達抗議。
「開開玩笑嘛!我不是跟你說過了,真的要約會的話,我們就會兩個人自己
去過,才不會讓你知道咧!既然找了你,就是想要一起吃飯而已嘛!這麼簡
單的道理你也想不通?」
「你應該只是覺得我要一個人吃飯很可憐吧!但我一點也不……」
「誰可憐你了?臭美咧!我們是想說,人多一點的話可以點比較多東西share
,不然等一下你問他,我們才不像你那麼小心眼,我看如果你交了女朋友,
一定會把我啦、阿波啦、凱子啦,全都晾在旁邊,到時候約你吃飯一定都約
不到,當然要趁現在快點約囉!」
面對他的連珠砲攻擊,我反應不過來,只能啞口無言地瞪著他。
不過同時跑進腦子裡的卻是某個畫面,我和另一個人約會的畫面。那個人的
身型無疑就是凱子,但儘管我努力地甩頭想丟掉這個想法,那身影卻像生了
根似地植入腦子裡。我不理解自己竟然還在期待著凱子,在小樂和阿波說了
那些話,而我也慢慢收回自己的好感之後,對於凱子的渴望卻還是糾纏著。
那讓我意識到,自己是不是也是……同性戀?
每當想到這三個字,我就會很快地把念頭轉到不相干的地方,也許是原文書
的習題,也許是實驗課的流程,也許是課堂報告的主題,甚至轉到系上一些
女同學身上──即使我根本沒認得幾個──總之能轉移注意力的,什麼都好
。我能接受小樂和阿波是同性戀,能接受他們的男朋友是同性戀,能接受小
樂和我偶有的親密舉止,也能接受他們談起同志議題與資訊,卻無法接受自
己是。
跨不過去的一關究竟是什麼呢?
「你頭痛嗎?甩得這麼用力當心掉頭髮,哈哈哈,你的確有一點早禿的危險
喔!」
我又白了他一眼,卻還是在意地撥了撥自己前額的瀏海。但小樂真的猜不出
來我在意什麼嗎?當他和男友同時出現,並肩坐在餐桌對面的時候,即使他
還是和我聊天、動手分食我點的餐,那種感覺就是不一樣;在那個場合裡我
沒有落單,卻更讓我有落單的感覺。
阿波的感情很不穩定,似乎總可以看到他為了愛情拚命地做很多事,送早餐
、安排出遊、打點禮物、按時接送;他看似樂在其中,卻沒辦法讓我打從心
底為他感到開心。
「談戀愛就是要不斷付出啊!我覺得那就是我看待愛情的方式。」
我無意潑他冷水,但他語氣裡的不確定卻叫人心疼。不過相較之下,我還比
較願意參加阿波和他男友的聚會,也許因為阿波總是沉溺在自己的感情世界
裡,他不會特別意識到我的在場,而我對他和男友的互動也不存有太多弦外
的想像,就算坐在一旁什麼也不說,也不會讓我有太大的壓力。同樣是落單
的第三個人,在他們身邊我比較不會認為自己是「第三者」,只是個局外的
、第三個人。
「可能是我付出的不夠,所以他感受不到。沒關係,我會檢討自己再重新開
始。」
於是總會聽到他又分手了,然後和另一個男孩在一起,或者隔了一段時間又
回到前一任男友的懷抱。小樂對那樣的阿波有些感冒,老說他真是同志圈子
裡不好的示範,也拿這件事數落過他。
「我條件不好,不像你一樣長得一付正太的樣子,也不像凱子那種天菜,就
連蚊子的條件都比我好,我早就知道他不可能一直留在我身邊。」
「怎麼會扯到我身上?」
「你就是這樣,老是說自己條件差,以為人家不是真的喜歡你,但每個人都
有自己喜歡的型,又不見得你的外表就沒有市場,我看嚇跑他們的是你這種
消極的想法吧!你想想,男朋友一直被你懷疑會喜歡上別人,他心裡會怎麼
想?」
相同的話講過幾遍,小樂都說膩了,但阿波有他執迷不悟的死穴,一旦談起
戀愛,他就會忘了這些逆耳的忠言。
但小樂不知道的是,面對阿波,他能說得出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他自己卻是
別人口中的那種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