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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噁心喔!為什麼好好一杯拿鐵要加香蕉?而且你竟然還敢點!」

他一臉嫌惡,那表情大概和我第一次知道有這種飲料時,所表現出來的反應
差不多。我雖然喜歡喝咖啡,對許多熱帶水果也不排斥──甚至可以說非常
喜歡,有一陣子還用水果當作午餐的主食,即使主要目的是為了減肥,但那
樣的搭配比一般正餐還更能讓我產生食慾。

唯獨香蕉,從外觀到香氣到口感,我通通無法接受。

有時候在漫畫或片子裡看到香蕉被引申的陽具意象,我還會忍不住覺得反胃
,當然程度並沒有嚴重到意興全失,但腦子裡會下意識地關聯起那個味道,
而忍不住咂了咂嘴想除去那個氣味。當然嘴裡實際上是沒有那個味道的。

第一次在咖啡店看到香蕉拿鐵,雖然對這兩種味道的混合覺得好奇,卻也不
至於鼓起勇氣嘗試;或者那和勇氣無關,我壓根兒沒有想喝的慾望,那是概
念裡從來就不該存在的飲料。我其實是個喜歡體驗新事物的人,會點餐廳裡
的新菜色、會去轉新推出的扭蛋,會不斷試著和新的人交往;我喜歡享受新
鮮感,喜歡體驗一連串的試誤,從來不覺得這種作法有什麼不好。

唯獨香蕉不行,我剛才說過了。

說起這種水果,我能夠連結起來的第一印象是父親,而那個畫面常常是他吃
飽了之後,離開飯桌順手拔了根香蕉,慢條斯理地剝皮,一大口一大口地咬
下、咀嚼,津津有味地享受著。他真的很喜歡吃香蕉,所以家裡幾乎常備著
一大串,從外皮還泛著青色的,到最後呈現出些微的黑色,他都來者不拒。
所幸這個喜好不會遺傳。

媽告訴我,以前她剛嫁給父親時,因為家境還不算富裕,父親那時除了農會
的工作之外,晚上還會去兼差,來不及吃飯的時候就會以香蕉果腹。

「那他吃了幾十年了,還吃不膩啊?」

媽笑了笑,只是很習慣地在每回買菜經過水果攤時,順手帶回一串。那習慣
在父親過世之後還是維持著。

我沒有來得及跟父親出櫃。

在大學的那幾年,我認同了自己的性向,而且怡然自得地在同志圈子裡活躍
著,絲毫不覺得自己的性傾向有什麼不對。因為生活在距離老家有四個小時
車程的地方,在還沒有高鐵的年代,那是我鮮少回家的藉口。除非有什麼特
別的原因,我通常只在學期中回家一趟,然後就是寒暑假回去待上久一點,
後來還因為打工的關係留在台北。

打工只是原因之一,因為那時交往的人就住台北,也只有在台北,我們才能
自在地當彼此的情人。一旦回到家,我無可避免地得裝出另一付模樣,從穿
著到說話,完全扮演另一個自己。

父親和我差了將近四十歲,所以我們的相處並不親密,也少有聊心事的機會
。在大學之前,和他的對話不多,而且說話也總會卡在某個不自在的地方,
不像是父子,卻也說不出那種關係像是什麼。

「你都填了哪些志願?」

「嗯……台北和新竹的幾間學校,土木、建築和資訊相關的都填了,還有幾
個醫學系、電機系……」

我看著自己的筆記一條一條地說給他聽,他只是不斷地點頭,在中間插入一
點代表贊同或沒什麼意義的聲音。我很怕他會問我,為什麼不填和老家比較
近的學校?如果他真的問了,我可能也不敢老實回答。

「有作過落點分析嗎?哪個學校比較有希望?」

我很意外他知道這個名詞,那好像不該是從他口中能說出來的。我只好稍微
解釋了之前的分析結果,一邊抬頭偷看他的反應。

「嗯,能上得了就好好地念,看我們家能不能出個碩士還是博士。」

對於大學,我一直沒有細想過要讀到研究所或保持什麼樣的成績,只是一股
惱地想離開這個家遠一點,並不是出於討厭家庭氣氛,只是渴望比較自由、
新鮮的空氣。

我記得父親說話的時候,嘴裡總飄出一些香蕉的氣味,薰得人有些難受,那
就好像在廚房擺得太久,表皮都變黑之後才會發出的濃厚氣味,獨特的香氣
極具侵略性,像把週遭空氣都一併改變了,那樣的強勢。

不過香蕉拿鐵的氣味沒有那麼濃,在入口之前我仔細聞了很久,才抱著戰戰
兢兢的態度嘗了第一口。

我覺得自己像是在追索父親的氣味。

喪禮結束那天,我和媽一塊兒整理爸的東西,偌大的客廳裡只有我們兩個人
。兩個姊姊已經趕回夫家;她們本來想在家裡多留幾天,陪陪我和媽,一起
整理爸的東西,卻馬上被媽趕了回去,怕她們被夫家的人說閒話。她是個很
傳統的女人,生活中一直以父親為主,現在一下子必須自己作主很多事,像
是還無法調整好心態,反而表現出過分的強勢態度。

客廳的書桌裡有很多父親的東西,也有些是我們姊弟小時候的東西,那些我
們以為遺失了或確實丟掉的,竟被父親好好地收了起來。有一本他買給我的
成語故事集裡,夾了小學那年我偷偷存錢買的紙娃娃,已經變黃褪色的紙人
倒是笑容依舊,像是嘲笑著那時候爸嚷著要丟掉這些東西時,我臉上的反抗
表情。

「他時候好生氣,覺得一個男孩子怎麼會去玩這種東西。我本來想騙他是你
姊姊的,但你自己竟然承認了,我那時候很擔心他會打你一頓。」

「有什麼好騙的,就算是男孩子,喜歡玩這個又沒什麼錯,和我現在做的工
作也很接近啊!不過爸怎麼會把這個留下來,我還以為他早就把這些東西丟
掉或燒掉了,不是說紙娃娃半夜會起來家裡走動嗎?」

媽吃了一驚,伸過手來拍了我一下。

「你幹嘛嚇我,你知道我最怕這種東西了。」

我笑了起來,一邊在手上把玩著紙娃娃,把一件洋裝套到上頭,還搭上了金
黃色的大捲髮,配上一個紅色的手提包。媽看著我,突然伸手拿走我手上的
娃娃,撿了別的衣服換上,自己玩了起來。

「媽,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們說,姊姊她們都知道了,但我一直不敢跟你們
講……」

她抬起頭,展示了手上新換好衣服的紙娃娃,露出了像是少女般的神情。剛
才拿回來的水果籃裡擺了一小串香蕉,淡淡的香氣飄在空氣裡,有種父親還
陪著我們的錯覺。

「你想不想跟我回家?」

「晚上去住你那裡嗎?好啊!我們好久沒有做了……」

「我是說回我的老家啦!我想帶你回去見見我媽。」

他嚇了一跳,比看見我剛才點了香蕉拿鐵的表情還誇張。桌上擺著喝了一半
的拿鐵,上頭的奶泡還密密地裹著底下的咖啡液;他看了我很久,又低下頭
去看了一眼那杯咖啡,想起什麼似地突然拿到嘴邊喝了一口。

那張臉一瞬間變換了許多表情,像在看什麼戲劇表演,猜不出他心裡在想什
麼,只覺得有趣。

「怎麼那麼突然?」

那個問題也讓我愣住了,我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想帶他回去。父親已經過世了
,我也向媽說了自己的事,但真的帶一個男人回去,對她來說會不會太過刺
激呢?這幾年我一直想著這件事,雖然回家的機會很多,卻從來不敢把自己
的同志感情坦白在她面前;我和媽一向很親,父親才是我最擔心的對象,即
使是現在,我總覺得他還待在那個家裡。他一直都在。

看我沒有回答,他也沒有再追問下去,意猶未盡似地又喝了一口我的拿鐵。

「好像沒有那麼難喝嘛!雖然味道怪怪的,但有種會讓人上癮的感覺。你不
是說你爸還是你媽很喜歡吃香蕉,那我應該從現在開始適應它的味道囉!」

我舔了舔嘴唇,感覺自己嘗到了一點香蕉的味道,於是又想起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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