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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下鐵門的時候,我發現了等在旁邊的男孩。他的頭垂得低低的,白色連帽
外套把他的臉孔遮去一大半,腳上的刷白牛仔褲反折上來,收得窄窄得像卡
在小腿處,如同一般時下年輕人那樣。

我對流行並不敏感,只是偶爾在半夜回家之後,看看電視上一些所謂的時尚
達人講起打扮的趨勢,大概瞭解日本、韓國最近的穿著風格。反正合夥人懂
得這一塊,我只要負責營運方面的工作就好。

男孩屈著雙腿坐在咖啡店外的花台,聽見鐵門聲響,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像
是沒有意識到時間已經這麼晚。

「你今天留得很晚喔!你沒注意到她回去了嗎?」

他總是在差不多的時間出現在附近,揹著一個和他體型相比略大的白色斜背
包,有時候坐在隔壁的咖啡店,開著電腦作自己的事,有時候則會晃進店裡
來,像巡視一樣地走上一圈,用眼神追蹤其中一個店員的身影,然後又若無
其事地離開,繼續坐回他剛才的座位。他光顧的次數已經讓咖啡店的老闆優
待他自由進出,一老一少會像老朋友一般,我過去外帶咖啡時總可以看見他
們聊得起勁,卻不會有什麼違合感。

但我知道他們兩個都不是喜歡男生的人。咖啡店老闆的老婆死了好幾年了,
店裡掛著的照片都是他老婆拍的,偶爾他會出現在照片裡,從那個取角與鏡
頭的捕捉,不難看出他們恩愛的樣子。而男孩喜歡的,應該是我店裡那個待
了將近半年的女孩,大學一年級生,笑起來甜甜的,有許多客人是衝著看她
而來光顧,即使我們主要賣的是女裝。

男孩像是不懂我在說什麼,其實關於他喜歡那個女孩的事,我也是透過其他
店員才知道的。我雖然是店長,又是個男人,但這些女孩子們和我倒是無話
不談,也知道我喜歡的是男人。

「她?」

「你不是在等我們店裡的店花嗎?她今天提了離職,好像存夠了錢,參加了
暑期出國遊學。」

我沒理會他臉上的表情,自顧自地鎖上門,往停車的地方走去,腦子裡一邊
盤算著該不該上網徵店員,或者暫時先這樣,畢竟女孩的離開也會帶走一些
上門的客人──雖然多半不算是客人。

開車門時,才發現他站在旁邊。

「怎麼了?沒車回去嗎?要不要我順便送你?對了,我還可以告訴你那個女
孩的學校喔!你看起來不像壞人,加油一點應該可以追到她,據我所知她還
沒有男朋友……」

不曉得為什麼,我忍不住聒噪了起來,和他其實並沒有講過多少次話,只是
對他有一些好感,這種有恆心的男孩很難得。

「我沒打算追她啊!我想追的是你。」

「咦?」

我愣了半晌,轉頭盯了他好一陣子,想確認自己有沒有聽錯。我並不擅長處
理別人的告白,尤其是這種年輕男孩子,那和我以往認識的對象有很大的差
別;我一向喜歡年紀相仿的男人,交往的也大多是和我同一個年齡層的人,
說不上偏好,只是那樣相處起來比較自在,彼此對感情的想法、觀念上相近
,會聊的話題也比較接近。

讓他坐到副駕駛座,心裡頭其實有些異樣,總覺得這樣的場景很奇怪,像帶
了個年輕男孩要回家。他是個年輕男孩,我也的確要回家,但完全不是那麼
一回事。

「可以去你家過一夜嗎?」

「咦!過夜嗎?你住哪裡,很遠嗎?我送你回去……」

「我家很遠,平常我都是騎車,只是今天出門的時候雨下得很大,結果我待
得太久,根本忘了自己沒騎車。」

他口氣裡完全沒有埋怨自己的意思,反而還露出一點竊喜的笑意,現在的小
孩子心思很機靈,和那些女孩子交談也一樣,我總是弄不懂她們說出口的話
,有幾分是真的、幾分是玩笑;那大概就是人家說的代溝吧!

其實我交往過一個小了我十歲的男孩,大概是剛開店的那陣子,剛過三十五
歲生日那年。那個男孩是店裡的工讀生,常幫著我收拾關店後的盤點與打掃
,再由我送他回學校宿舍,有時候他也會在我家裡過夜。一開始用的理由不
外是怕吵醒室友、宿舍的熱水有問題,或夏天太熱又沒有冷氣,而我租的房
子裡只住了我一個人,只是多出來的房間之一作為儲藏室,另一間則當作網
拍的攝影棚。

「沒關係,我可以打地鋪,或者睡客廳的沙發。」

年輕男孩對床的要求沒那麼高,不像我這個年紀,光是床墊的軟硬不合就會
讓我一早渾身不對勁,就別提冷氣暖氣的問題了。和男孩會一塊兒買宵夜和
飲料回家,滷味、雞排或臭豆腐、麵線,有時坐在客廳,有時則移到床鋪上
,幾次下來,男孩很自然地睡上我的雙人床,抱著我的雙手也不再安分。

說真的,有個年輕小朋友看上自己,心裡還是難免有些得意,但那同時也伴
隨著不安,好像隨時都得提醒著自己去揣摹年輕人的想法,又擔心著那些來
找他的男孩子們,會不會也有他喜歡的人。他們年紀相近,看待愛情的態度
也不如我那麼保守,所以腦子裡總是忍不住幻想他和其他人牽手、接吻的畫
面,那些想像如同一條條糾纏的線,一圈圈地繞著、困著自己;常常會一個
人面對失落的情緒,偏偏也硬著自尊而不敢說破。

男孩後來離開了,拿走店裡一整天的收銀突然消失,沒有再出現。

如果他缺錢,只要跟我說一聲我一定會幫他,實在犯不著冒這種險。一天的
收入並不多,我後來就拿了自己的存款補上,沒向合夥人說明,但他大概也
猜得出一點,因為之後男孩就沒再出現了。而我從來就不夠聰明,我猜不出
男孩究竟為了什麼要離開。

「我這裡沒有空房間,因為都作為別的用途了,你睡客廳可以嗎?」

「沒問題。我可以沖個澡嗎?」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想從他臉上讀出一點其他訊息,卻徒勞無功。

「嗯,你用我房裡浴室吧!外面這間沒怎麼整理,通常是讓來拍照的攝影師
和模特兒用的。」

男孩點點頭,放了背包就走進我房裡,像早就熟悉裡頭的格局一般。看著他
那樣走進去,心裡再次泛起那股異樣的感覺,就像過去交往的人進到這房裡
的情況,於是有了點微微的暈眩感。

我到廚房的冰箱翻找,昨天買的草莓蛋糕還剩半塊,泡麵都吃完了,奶茶的
隨身包不曉得男孩喝不喝。我是個不懂作菜的人,雖然一個人生活了這麼多
年,卻還是沒學會烹飪這件事,頂多煮麵和蛋炒飯就是我的極限。我想了一
下,決定到樓下的二十四小時超市補貨。

出門前我看了一眼房間的浴室門,裡頭傳來蓮蓬頭的水聲,在腦中勾勒出一
幅熱氣蒸騰的景像,甚至還帶出一點情慾的意象。我搖搖頭,試圖把那個畫
面趕出腦子。

我以前常和交往的人一塊兒到超市來買東西,有一任交往的對象很懂得作菜
,也對超市的東西十分要求,除非時間真的大晚,否則他一定會到附近的日
系超市買菜。他常說,像我這種老是吃外食的人,更需要在下廚時善待自己
,用品質好一點的食材。我其實吃不出那些東西的微小差異,對他作的菜也
只能一個勁兒地說出「好吃」這樣的稱讚,卻對他願意為我作菜的事感到窩
心。

後來分手的原因卻也是因為作菜。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常常很晚才會回家,有時候即使答應了他,也會因為臨
時狀況而趕不回去。剛開始我們會彼此體諒地調適這種情況,例如他會幫我
把菜都放到冰箱,等我回家再熱一次給我吃,或者我會在晚餐時間先開車回
家,匆匆吃過再趕回店裡。但那種情況一多,彼此都漸漸失去的耐心,也慢
慢地任性起來;有了第一次的爽約,就會慢慢養成習慣,於是冷掉的飯菜在
冰箱裡最後成了廚餘。而他也更少出現在廚房,最後索性就不回家了。

同居的屋子竟成了一個困縛著我們的白色硬繭,逼得我們都想掙脫。

愛情應該也有所謂的保溫期吧!沒有什麼食器可以讓冷掉的愛情回溫,就算
摸起來燙手,味道終究變了。

手上的菜籃子裝進了一些處理簡單的食物,沖泡的麵食、快熟的蔬菜、容易
保存的菇類,還拿了一盒雞蛋。盒子上的保存期限只有半個月,但應該能夠
吃得完吧!一個人生活慣了,對於這種保存期限的數字變得非常在意,像是
牛奶、雞蛋或麵包,尤其我的胃不好,很容易因為一點食物變質就鬧肚子。

經過衛生用品的櫃子,我瞄了一眼保險套,伸出去的手突然又收了回來。我
在想什麼啊?

剛把鑰匙插進鑰匙孔,裡頭就傳來轉動把手的聲音。

「你回來了。」

男孩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但那四個字像是帶了點莫名的溫度,烘得一顆心
都暖了起來。我好像一直有著這種夢想:有一個住處,有間可以作菜的廚房
,有張軟硬適中的雙人床墊,然後在開門回家時,能有個人對我說「你回來
了」;餐桌不必備上一桌飯菜,冷暖氣不一定得開到適合的溫度,只要有那
個人可以等著你、真心地歡迎你回家。

是的,我只是想要有一個家。

他接過我手上的提袋,提著往廚房走進去。他身上穿著我借給他的衣服,大
小有些不合身;我這兒堆的通常是女生的衣服,所以借給他的是我自己的。

「我來作些東西當作報答吧!雖然材料都是你買的,呵呵。」

我站在門邊看著他作菜的背影,一瞬間有種錯覺,像是回到了過去的日子。

分手一年的那個男人,也是個懂得作菜的人,但他不常下廚,只是偶爾在我
晚歸的時候為我弄些簡單的東西吃,他一個人則坐在旁邊喝啤酒,看著我一
樣一樣地吃完。即使不怎麼餓,我往往還是會把他作的東西吃光,然後挺著
滿足的肚子坐在沙發上喘氣,等著他洗完餐具之後靠過來。他的嘴裡有著啤
酒的香氣,有時是麒麟、有時是可樂娜、有時是黑麥,稍帶苦澀的氣味跟著
那個吻鑽了進來,在口腔裡擴散,抓著心臟一般把我的情慾提了上來。

然後我們可以在沙發上頭恣意交纏,甚至緊靠著對方躺著、膩著,在昏黃的
燈光中數著時間經過,等我消化之後再一塊兒去泡澡。

和他窩在沙發上很暖和,因為那材質是我特地挑過的;和他一塊兒泡在浴缸
裡也很舒服,因為那尺寸正好提供了兩個男人身體的親密接觸。他其實也是
我挑選之後才決定交往的,但仍無法讓我得到預期的安心。包圍在沙發或浴
缸裡的自己,很像生活在一個安穩的繭裡頭,但他不像是沙發或浴缸,不是
用外在條件就能決定的。

男孩坐在地毯鋪好的棉被上,抬頭看著我。

「還不睡?」

我一邊擦頭髮一邊走出浴室,本來習慣圍條浴巾就上床,為了他我特地穿上
衣服。我無法因為那些情緒上的失守就決定放縱自己,也不能因為男孩之前
的告白就輕易和他發生關係。

對於愛情,我變得小心翼翼,因為愛情的難以猜測、有限的保溫期,與它的
不頭預期。

「等你啊!我說我想追你,你怎麼都不給我一點回應?」

我一直以為這個男孩是拙於言辭的,所以總是等在咖啡廳裡,不肯過來搭訕
那個女孩;我以為他是木訥的,於是那半年之中我們少有交談,不會有太多
話題上的交換。我也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的異性戀,於是從沒有想得太多。

「我很少和小朋友交往,你應該去和你差不多年紀的人在一起,那樣比較適
合你。」

「你怎麼可以決定什麼樣的人適合我呢?」

留下一盞夜燈,我看著床下那個縮在棉被裡的人,只探出一顆頭望著我。我
的確給自己設下了許多框框,只因為我太害怕遇見不適合的人,太害怕在投
入感情之後,終究只是換得短暫的陪伴,於是只好裹足不前。在那當下,我
常會陷入那些溫暖和幸福的意象裡,以為自己終於有了一個家,我終於有了
回家的感覺,卻又一再地看著那些人走出房門,揮手道別,甚至有的連再見
都沒有說。

「我答應讓你過一夜,可不包括回答你這些感情問題喔!我不幫你決定,所
以你也不要逼我回應你,好嗎?」

我決定逃避。

他沒再吭聲,或許因為我的口氣已經有些強硬。我聽見那頭傳來窸窣聲響,
於是順手關了燈,房間落進漆黑之中。黑夜讓我覺得安心,我總覺得同志是
屬於黑暗的族類──至少我是屬於黑暗──那讓我不必挺起胸膛面對世界,
只需要縮在沒人看見的角落。只是,腦子裡一時之間竟然靜不下來,一直被
男孩所說的話干擾著,與他的告白無關,我只是反省著那個逃避的自己。

一夜之間想到太多過去的愛情和交往的人,會有種自己被遺棄的孤獨感,那
像是滲進了骨髓深處,偶爾不經意時才透出來,卻無法摩擦取暖,只能任由
寒意流遍身體各處。我縮起腳趾,屈著雙腿讓自己像團繭;我被困著,也困
著自己。

適應了黑暗之後,看得見有一點閃爍的光,我睜開半閉的雙眼,發現他還看
著我;那是道熱切盼望的光線,像是期待著破繭而來。

或是,在期待我破繭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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