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endofworld  

結束一個冗長的會議,把三個客戶送出門,我回到自己的位子,癱坐在椅子
上,順手滑開手機螢幕。

即使精神上已經很累了,腦子還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剛才會議上討論的主題
,大致作了一些重點歸納,當然詳細的會議記錄有學弟會代勞,但這一行待
久了,很習慣地會先作這樣的整理,不管自己願不願意。

手機螢幕上躺了一則訊息。

我想去看海。

我幾乎不用細想,就可以知道是誰發出這種不明所以的訊息。一向也只有他
會這麼做,沒來由地突發奇想,或憑空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想去看海、想
上山去吹風、想泡溫泉,或想找個地方喝杯咖啡。他總是這樣隨興地想到什
麼就會付諸行動,保有一點學生時代的衝動與傻勁,一旦決定了,整個人就
會有用不完的精力。

第一次聽說這個人,是系上同學閒聊時提起的,他們說系裡有這麼一個怪人
,會在課上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收拾東西走出教室,完全無視教授和同學錯愕
的目光。因為和他的分班剛好都錯開來,我並不知道有這號人物,但猜測那
些道聽塗說的傳言裡總會附加上一些誇張有趣的想像,所以也沒怎麼在意,
只當作一個系上軼聞,聽過就算了。

一直到大三下學期,有一回我翹課搭上往東北角的公車,竟在車上碰見他。

週間行駛的公車上沒有多少乘客,除了前一些年紀稍長的老先生老太太之外
,幾乎沒什麼年齡相仿的人。我忍不住探頭往他坐的地方看了一眼,那張側
臉只是靜靜地望著車窗外,像是遠處有什麼正吸引著他,目不轉睛的模樣給
了我很深刻的印象。

窗外的視線開展出一面海洋,沐浴在陽光中的海面閃著點點波光,像是某種
世界盡頭的景象。

我撥了電話給他,因為訊息是在十幾分鐘前傳過來的,以他的個性應該已經
出發了。

「我在停車場,正要把車開出去。」

他那麼說,不帶感情也沒有多餘的贅詞,如果不是習慣了他的說話方式,我
或許會有點受傷,像拿著熱臉去貼他的冷屁股。

台北的天空有種將雨的氣味,浮動在鼻尖發出某種食物酸腐的氣味。我慢慢
移動腳步往茶水間的方向走,兩個同事經過我身邊時點了點頭,我也微笑著
回。即使沒有發出聲音,仍下意識地一手蓋著手機發話端。

「到我這裡大概多久?」

我考慮了一下,明明還有堆積如山的工作──剛才開會的內容該再作一次確
認,桌上堆了兩分報告書初稿得修改,手邊也還有兩、三通廠商電話該打,
但我還是這麼問了一句。和他的對話就是這樣,能省則省,我懂得他,他也
懂得這麼想的我。

「十五分鐘吧!你沒事嗎?」

「我都這樣問了,你就不必在意我有沒有事了。我在公司樓下等你,十分鐘
……不,十五分鐘後。」

匆匆跟同事交待了工作,上網把未讀的信件都確認過,下樓時還一邊打電話
聯絡廠商。正要上樓的同事朝我問了句「現在才吃午餐」,我笑著搖搖頭,
只說了自己臨時有事,請了下午的假。我只是個一般的上班族,週休二日,
偶爾也必須加班,但工作內容大致還算規律,也不會有太突發的狀況,再加
上我本身是個穩定的人,不太為了個人問題而臨時請假,除了因為他。

我無法解釋為什麼,對他而言,我只是一個好朋友;「好朋友」三個字是非
常精確的說法,不是普通朋友,不是一般朋友,而是「好朋友」,那意謂著
我們的交情勝過許多人,勝過那些只會約著出來吃飯、唱歌的朋友,也勝過
那些只能聊著學生時代和工作情況的朋友。

我們是好朋友。

當然,那也意謂著我們只是,朋友。

他也是個上班族,甚至比起我來還更忙碌,除了一週五天常常得晚歸,週末
偶爾還得到公司加班。他常抱怨這件事,但抱怨歸抱怨,他還是會乖乖地在
星期六一大早起床,進了公司開了電腦,然後把自己的線上狀態改成「加班
中」。

但還是會有這種情況,我無法替他找到什麼理由,他自己也不肯為那些行為
多作解釋,只是單純地想離開某個地方,去別的地方做些什麼。

站在人行道上等了一會兒,陰鬱的天空看起來又更暗了一些,完全不像是才
剛過下午一點的天色。我看看手機,他沒有訊息再傳過來,只留著他一開始
傳來的那五個字。我想去看海。他想去什麼地方看海呢?腦子裡可以想得到
一些地方,但第一個跑進腦中的卻是大學時代,我們一起去看的那面海。

他下車的地方是福隆,並不是個多特別的地方。大一的迎新時,我也跟著學
長們來過一次,是機車夜遊路線的一站。

「帥哥,你要去哪裡?」

司機轉頭朝我的方向喊了一聲,我才發現所有車上的人都不見了;他們隨著
每次停車開關車門時,慢慢地消失到某個地方,悄無聲息。我有些慌,畢竟
是第一次搭這個路線的公車,我那時候只是單純地想往東北角的方向走,沒
有定下明確的目的地。

「那……我也在這裡下車好了。」

我匆忙地跑下公車,司機像在看什麼有趣的東西一般,發出笑聲望著我這一
連串動作,還舉起手朝我作了個再見的手勢。我站在站牌下往四周張望,腦
子裡只有兩年前的模糊印象;車站的外觀、店舖的樣子,往來的住民投來的
目光,還依稀留在當年的風景裡。我跑進便利商店,撲面的冷氣讓人有種熟
悉的感覺,就像市區裡的每一家相似的店,一樣傳來相仿的招呼聲。

「你往那邊走就是了,往右是東興宮,晚上會有人在那一帶捕鰻苗;往左可
以通到龍門露營區……」

店員應該是被問過太多次相同的問題了,回答起來絲毫沒有延遲,簡直像員
工SOP 裡就記錄著這些問題的標準答案。

道了謝,讓他在飲料的條碼上刷過,我轉頭要離開時,正好遇上他的視線。

忘了是誰先開口說了第一句話,短暫的交談之後,我們確認了彼此是同學,
而他正好來這兒看海,不介意帶我一塊兒走。

搭上公車的時候,我原本是希望找個可以獨處的地方,一個能夠看見海,又
不至於有太多遊客打擾的地方。但真的在這兒下了車,我反而有些慌亂,一
方面因為這是個有點陌生的地方,另一方面,我發現獨處是一件非常難受的
事,我單純地只想要一個不用說話、不必和人交談的情境,但「獨處」卻不
僅僅是一個不需要語言的地方,那更加嚴厲地讓自己深刻感受到某種無助,
體會到那種無以名狀的孤單。感覺在那種情況下,沒有什麼事物可以確認自
己的確存在,即使車子移動著、風的確從耳畔流過、人們的交談聲仍不時傳
入耳中;整個世界的場景串連起來,線一般地延伸著,而獨處的自己卻只是
一個失落的環結。

那時才發現,我需要的不是獨處。

讓我發現這一點的,或許就是和他視線相對的那一刻。

男朋友說,讓我們分開一陣子冷靜一下,他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間。講得好像
我們二十四小時都黏在一起,但其實我們並不是天天見面,我也不是那種會
纏著對方不放的情人,只因為對這段感情不具有安全感,於是總會找機會問
他一些事來幫自己確認。或許那就是他覺得厭煩的原因吧!

那是我的初戀啊!我覺得自己需要很多足以支持自己相信的理由,但那樣的
積極卻只是換來相反的結果。

一夜沒有閤眼,腦子裡翻來覆去都是他說那句話時,那個揉和著一點痛苦、
不忍和解脫的表情,我想他應該也是隱忍了很久才終於決定說出口。我們的
相處一直都存在著問題,我只是自以為是地用更大的熱情來掩飾兩人間的磨
擦,以為終究可以撫平那些起伏,但愈是調整失衡的雙方,卻只是讓兩端傾
斜得更嚴重。

我讓公車帶著自己離開熟悉的環境,往看得見海的地方駛去。忘了在哪裡讀
過的,寬闊的海洋可以包容一切,我期待被那樣無盡的藍色包容。

往海邊前進的路上,我胡思亂想著無法平靜,盯著前方的水藍色一點一點地
擴大,無意識地踩著步伐。他默默地走在前面,像不曾留意過後頭有我跟著
;或許他也有著自己非到這裡不可的理由,於是腦子裡只能想著那件事,只
能讓雙腳不要停下來。

然後,我們看見了海,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

坐到副駕駛座,他看了我一眼,審視著什麼似的目光帶著他少有的溫柔。

「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嗎?」

「沒什麼。安全帶。」

車子像滑行一般地轉過彎,劃開空氣帶出一點風切聲。我翻開筆記本,在上
頭大綱式地寫下上午開會的重點,一邊留意著外頭的路標。天氣還是不好,
像是隨時會下起雨來,連路上行人的走路速度也跟著急促了起來。

「我們往東北角開。會不會太冷?我把空調關小一點。」

「還好。要去福隆嗎?對了,待會兒在便利商店停一下,我買個吃的,會議
才剛結束,我還來不及吃午餐。」

他點點頭,不曉得是回應我說的目的地,或是答覆便利商店的那句話。

果然才一離開市區,雨就開始琤琤琮琮地響起,在車窗上留下細密的雨點。
一朵朵傘花盛開在人行道上,有人冒雨奔跑過街,也有不少人停留在騎樓下
盯著天空發呆。我很喜歡雨天,因為這個城市的人都過得太忙碌,我們需要
一點雨讓自己可以在原地停下來,留意周圍的風景;太執著地催促腳步去追
求某件事,只會讓結果落空,就像曾經談過的每段感情。

我懂得那個道理,卻從來沒辦法學會。

「下雨了。」

我輕輕說了一句。

「沒關係,我們是去看海,沒打算游泳。」

他難得說了句玩笑話,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而笑出聲來。我很配合地也笑了
,抹了抹車窗覆上的霧氣,自顧自地聊起當年去福隆的事。

「你知道你都被系上同學當成怪人嗎?」

「你也覺得我很怪嗎?」

我們停在吊橋中央,望著海的那一端往天空堆積的雲,近午的陽光透過雲彩
染亮了雲朵邊緣,襯得天色更加地藍。

「我沒有那麼瞭解你,所以不想這麼快地下結論。不過,今天你為什麼會跑
來看海,有什麼原因嗎?現在應該是系上必修課的時間吧!」

「你不也一樣?」

他似乎不喜歡回答問題,對於每一個問句,他總會以別的問題反問,巧妙地
避開必須說明的事。甚至他也不喜歡盯著對方看,說話的時候總是若有所思
地望著別的方向,那氣質有些文藝青年的味道,但偏偏我們的科系和文藝完
全無關。

「我失戀啦!所以想來看看海。」

「嗯。療癒作用。」

他這樣下結論,沒再多說什麼,也對我失戀的事完全不感興趣。一般人應該
都會關心地再多問兩句吧!比如問些:你還好嗎,交往多久了,為什麼分手
之類的話,然後對話才可以繼續下去。不過話說回來,我原來就是想要獨處
──應該更正一下,我只是不想說話而已──所以他不再問下去倒沒有什麼
關係,但多多少少還是有一點失落的感覺。

或許就是那樣的相處方式讓我著迷吧!和他在一塊兒不會有什麼壓力,不必
刻意地想話題,也不用在意兩人之間可能產生的空白,我們享受著陪伴對方
的感覺,卻又不用意識到自己正陪著對方。

畢業之前,我們又一塊兒去做了很多事,往往都是他突然提議了,我也就毫
不考慮地捨命陪君子。幸好大四的課沒有那麼重,我們有很多時間可以從事
這種突如其來的出走。

自從大三分手之後,我還交往過一、兩個人,但都沒能維持多久,也許是因
為初戀的結果,讓我漸漸對同志的感情抱著一種懷疑退縮與可有可無的態度
,不再積極地經營,也不再刻意強求,而他也一直沒傳出和誰交往,在系上
總是獨來獨往。當然他身邊也有一些朋友圍繞著,但就像之前說過的,那些
人都只是朋友。

我懷疑過他,以為他或許也是同類的人,甚至猜測他是不是有一點喜歡我,
才會願意花時間和我相處。

「我把你當成好朋友,所以沒有想太多。」

他那麼回答,連我向他出櫃都沒當一回事。他可是我第一個主動出櫃的人呢
!但那個頭銜對他而言完全不代表什麼。

也許,其實是我喜歡上他吧!於是懷著那樣的心情而去揣度他對我的看法,
投射了我對於兩人關係的想像。能夠被他當成一個好朋友,似乎是一件很難
得的事,同時也是一件讓人難過的事。偏偏「好朋友」三個字似乎帶有一點
奇妙的魔力,會讓人忍不住去猜想當中可能藏著的未竟之言、言外之意,於
是我一直待在他身邊,即使交往的對象偶爾覺得吃醋,我仍然陪他去了許多
地方,在那些相處中偷渡我對一個同性朋友的遐想。

在遐想中,我覺得也許有一天,我們會真的開始交往。

福隆的沙灘上蓋起了一座聯絡兩處沙洲的拱橋,灰色的天空把沙地染成了深
褐色,漸層一般地往遠處的海水漫延過去,連視線也變得模糊而不確定,一
直有種失焦的錯覺。

我站在離海有點遠的距離,不再像過去一樣只是一味地往前;時間帶著我成
長,也讓我學會了駐足,我對那個已經長大的自己感到恐懼,於是開始害怕
前進。而且我也慢慢意識到,和他真的只能當朋友了,他就像是個愛情的絕
緣體,一直沒和什麼人談戀愛。

他往前走,往海水侵略而來的沙灘慢慢前進,一如過去我認識的模樣。腳印
在沙地上形成兩排凹陷,來不及滲透的雨水慢慢堆積起來。

「雨有點大,不要走太過去。」

他充耳不聞,像是只聽得見海浪的聲音;那不再是一片藍色的海,視線的盡
頭是灰色的天,同樣灰暗的水色盪出一道道白色的浪,距離感變得不再確定
,混在雨聲和風聲中的海浪聲糊成一團,像隨時會把一切吞沒。他的身影變
得小小的,藍色的長袖風衣被風帶起、猛烈地飄動,好像隨時會乘著風勢飛
起來。我有些害怕,卻不曉得為什麼會有那種感覺,明明我們都不是小孩子
了,而且這也不是個足以吞噬一切的惡劣天氣;他只是個想來看海的男人,
而我是陪著他一起來的好朋友。

我想起有一次出門,好像也是去看海,白沙灣還是外木山的海,我忘了。

我告訴他,我喜歡你,我們交往看看好不好。

「我不想只是當你的好朋友。」

「但我現在只能把你當成我的好朋友,我不想破壞這層關係。如果你不能只
當我的好朋友,那或許我們應該保持一些距離,你不能退開,那就由我退開
。」

他那麼說,聽來平凡無奇的語氣,卻帶著莫大的殺傷力。那意思好像是說,
如果我不願意,那他會主動疏遠我,我沒有選擇的餘地。他甚至一點也不想
為我的告白而客套地回應些什麼,以我們的交情,即使是拒絕也該更溫情、
更柔軟一些吧!但那就是他認定的距離,那段距離隔開了我們之間,我如果
想前進,他就退開一步──或者該說,他就會被我推開一步。

不過,我也從那段話裡聽出了一些弦外之音,他說現在只能當我是好朋友,
現在。而距離那時候的「現在」已經過了兩年,然後我們又一次來看海。似
乎有些什麼改變了,包括我對他的態度,和他看我的眼神。

「謝……陪我來……海。」

他回過頭說了一句,在風雨聲裡斷斷續續的,聽得不是很清楚。我忍不住走
上前,慢慢靠近他站著的地方;他身後是一片灰濛濛的顏色,像置身在某種
奇幻電影的場景。世界盡頭一般的場景。雨水落在他髮上,糾結成一條一條
的還滴著水,連眼鏡也糊成一片,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已經溼透的襯衫貼著
身體,溼漉漉地很不舒服,寒意跟著雨水一陣一陣地竄進身體裡。

「你說什麼?」

我脫下帽子,幫他理了理髮上的潮溼,然後戴在他頭上。

「我說,謝謝你陪我來看海。」

他把帽子摘下來重新戴回我頭上,轉過頭去和我並肩看著那片海。

那時候我們靠得很近,像分享著彼此的體溫。我突然察覺一股熱氣包覆著手
掌,在微涼的雨水中傳來暖意。是他握著我的手。我猶豫了一下,翻過手心
同樣緊緊握著他;隔了兩年,他終於願意前進一步,而我不會退開。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ortr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