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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cnic02  
騎車經過曲折的小路,兩邊的稻田很容易就能看見盡頭,那盡頭處立起一棟
棟的低矮房子,錯落成起伏的天際線。

他們預約的民宿就在這一帶,被一群稻田環繞著的三層樓房子。在前院的空
地停了車,和坐在椅子上曬太陽的民宿主人打了招呼,咿啞一聲地開了門,
裡頭的一貓一狗迎來過來,絲毫不怕生人,對著來客又蹭又舔的。

「黑皮,過來!」

一開始聽不出是「黑皮」還是「Happy 」,等到主人用「白牙」喚著他抱在
手上的貓,才判斷出正確的名字。

房間比想像中寬敞,樓中樓的形式,底下是客廳和浴室,爬上階梯則放了兩
張雙人床。才一關上門,他們就迫不及待地把東西拋下緊緊抱著對方,像兩
具帶了異極磁性的磁鐵;他想起在誠品看過的,一對鼻子會著對方的小豬名
片夾,也許該去找找有沒有波堤獅造型的,下回可以送給浩子。

「怎麼辦,這樣抱著我就不想出門了。」

「不行啦!你自己說我們是來野餐的,我都忍著沒把三明治吃完耶!」

「我們這樣也算是野餐啊!」

浩子小聲著說著,然後突然意識到自己話裡的弦外之音。

「是啊!我們的確是背著你的男朋友,跑出來『野餐』。」

他推開浩子,低頭提起兩人的行李,留下浩子一個人站在門邊呆呆地站著。
也許是覺得自己說得太直接了,他不忍心地回過頭又補一句:

「你趕快開電腦研究一下地圖,看我們等一下怎麼過去,我可不想在羅東迷
路,那樣很糗。」

「遵命,小怪大大。」

兩個人獨處的時候,浩子偶爾會親暱地這樣喊他,以他的綽號加上「大大」
兩個字,網路上常有這種用法,卻被他詮釋成一種裝可愛又增加情趣的稱呼
。他自己並不是很喜歡被浩子這樣叫,因為那只有浩子想刻意掩飾什麼的時
候,才會這樣喚他。

那也是一種語言上偽裝,他懂得,只是忍耐著不戳破。

※ ※ ※

走進林業文化園區大門,沒幾步就看見了前面有一大片草皮。綠色的草浪也
像是海,或許沒有一望無際的藍,但包圍著身體的空氣的確存在著某種同質
性;那是一種會引得人忘記俗事,投身其中的氛圍。

他們沿著鐵道散步,地上鋪著的碎石在腳底下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像敲打
著一種緩慢的節奏,一步帶出下一步,一個音牽引出下一個音。

「去那邊的亭子裡野餐吧!這麼漂亮的地方竟然遊客這麼少,好難得。」

順著浩子的手,越過眼前大面積的湖水,在盡頭處有個簡單的小亭子。並肩
走著的時候,他們的手有時會碰在一塊兒,像是不經意卻也像是刻意,於是
他最後索幸牽起浩子的手,還用上了一點力握著,順著腳步晃了起來。

「走走,走走走,我們小手拉小手,走走,走走走……」

「你現在唱這歌也太爆笑了,真懷疑你是哪個年代的小孩耶!」

「我配合你的年紀啊!歐吉桑。」

浩子佯裝生氣地想甩開,但他卻更用力地握著。

他後來就是被那麼握著,直接避開目光走進最底端的淋浴間,只要拉上浴簾
,那個世界就是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分手的那段日子,他一直以為自己可
以調適得很好,雖然沒有再交往新的對象,一個人也能從容自在地過下去。
但見到浩子之後,那些自以為是竟被徹底地擊垮,那些語言所偽裝出來的雲
淡風清,卻只是塗裝成一副逞強的假面。

有人說,語言只要一再地被覆述,就可能成為真實。但,如果明明知道自己
是說謊呢?它也會有成真的一天嗎?

為了和浩子偷情時所獲得的歡愉,他可以忍耐著不去在意自己的位置,自己
不堪與卑微,告訴自己,他要的只是這樣的關係,這樣就夠了。是不是只要
這樣說服自己,就可以一直持續下去呢?

他甚至沒有問過浩子的想法。

他們在健身房碰面的機會不多,但如果遇上了,總會在運動結束之後一塊兒
去吃飯,平衡消耗的卡路里,雖然明知道這樣根本就白費了剛才的努力,仍
抵抗不了食物的誘惑。食物與情慾,是他和浩子的原罪。

「下星期六我們去宜蘭吧,兩天一夜。我會準備三明治當第一天的午餐,我
們到那裡找個地方野餐。」

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甚至沒有問起浩子的男朋友。浩子不想說,他就不會
主動提起,這是他自己的不成文原則。

「那我可以指定口味嗎?最好有燻火腿或德國香腸,對了,我不要蕃茄喔!
換成小黃瓜之類的都可以。」

「你還是這麼挑食。」

「我的挑食還不是被你害的。」

浩子的廚藝很好,但是下廚的機會不多,只有偶爾不必加班的日子,浩子就
會替他和另一個室友準備一桌飯菜,雖然樣式不多,但以家常菜而言倒頗具
水準。他是個挑食的人,即使有人辛苦作了一桌食物,他還是只選自己有興
趣的吃,留下來的自然都讓浩子解決。

「你都搬出去那麼久了,怎麼也沒學著什麼都吃呢!你還是一樣老是在外面
亂吃嗎?」

「對啊!我又不懂作菜,也沒人作給我吃。」

他撒嬌似地抱怨了一句,才察覺兩人之間這樣的對話有些尷尬。

「吃外面很方便啊!想吃什麼都有,也不用擔心有剩菜剩飯要處理。在台北
市,廚餘還得回收哩,很麻煩的。」

大概是被他的語氣逗的,浩子淺淺地笑了笑,把自己盤子裡的香腸挾了一塊
給他。

※ ※ ※

夜市裡川流的人潮有些嚇人,他們原本打算在裡頭一攤吃過一攤,考驗彼此
的食量,但一看到這種聲勢馬上打了退堂鼓。

「買回去吃吧!這種人潮,光排隊就要花很多時間了。」

順著人流繞了一圈,他們買完東西回到停車的地方,才騎上機車,浩子馬上
想起什麼似地回頭說了一句。

「我想到一個地方,我們去那裡看星星,還可以順便野餐。」

「有沒有這麼愛野餐啊!」

他雖然嘴裡這麼說,心裡還是抱著期待。

其實那種心情很微妙,如果回到民宿,也許就會是兩人世界的時間,他可以
想像那時候兩個人會做些什麼。但另一方面,他卻又希望可以在外頭待久一
點,比起小小的房間,他更希望可以待在一個寬廣的地方,吹著風、呼吸著
外頭的空氣;也許身旁有些其他人,也許空間不是那麼地私密,甚至他們得
刻意小心地保持距離──但能夠和浩子兩個人處在那樣的地方,就可以把偷
情變成約會,兩人的關係不再那麼偷偷摸摸,帶著罪惡。

望天丘上意外地沒多少人,入夜之後還是可以見到遠方城市形成的光暈。

「這裡的光害比以前嚴重了,我大學的時候,在這裡看星星很棒。」

浩子自言自語地走上緩坡,草地上映出幾星夜露的亮光,摸上去有一點溼溼
涼涼的,但他卻大喇喇地就坐了下來。他跟著坐下,遞了一個便當盒給浩子
,順便丟了啤酒過去。

「啵」的一聲,兩個人同時拉開拉環。

「乾杯!」

他們異口同聲地碰了碰對方的鋁罐,然後拼命地吸著上頭不斷冒出的氣泡。

頭頂的黑夜看得見不少星星,但愈往外圍,那散出去的黑色愈被四周的光給
一點一點地蠶食,留下暗灰色與暗黃色的漸層,一種混濁不明的顏色。那個
顏色像拉扯著分屬兩邊的光與暗,無法明確定義,曖昧的顏色。

那也是他和浩子之間的,曖昧的顏色。

他的確可以一直待在那個黑暗的中央,那兒是個見得到星星,吸引自己留下
來的地方,但無可奈何的是,四周的光害仍會慢慢地侵蝕過來。他無法永遠
安心地待在陰暗的那一面,那不會是愛情該有的模樣。

浩子的手慢慢地移過來握著他的手,微溼的手心滲進了一點涼意。

※ ※ ※

那一夜,他抱著浩子躺在同一張床上,卻無法睡著。浩子的手機在夜裡又響
了幾次,他聽見浩子不斷起身,小心翼翼地摸索著走下樓;他聽見浩子溫柔
地說了聲「喂」,然後聲音漸淡,像隱沒到什麼地方似的。

也許是,隱沒到城市的燈光下了,只留下他一個人在這兒,在黑夜的中心。

他想著浩子電話裡的那個男人,此刻正在曼谷的過境旅館,等待著一早的班
機,打著漫遊電話和這一頭的男人說話。裸著的身體感覺到一點寒冷,他拉
過被子,卻還是輕輕地發顫。

「抱歉,吵醒你了。」

浩子的聲音輕輕的,像覆上一點黑夜的迷濛空氣;那個手機上掛著他送的吊
飾,也是他吃了兩個星期的甜甜圈集點得到的,但最後騙浩子說是上網買的
。他不想讓浩子覺得虧欠他太多,也不想讓浩子知道,他為了收集這個又多
少天沒好好吃午餐。他願意這樣默默地付出,好像經由這樣的過程,可以讓
自己獲得某些感情的深度。

更何況,他只是這個男人感情生活中,一次又一次的野餐,他甘於接受這樣
的情況,一個非正式的,帶點樂趣、帶點浪漫的一餐。

他打開床頭燈,昏黃的光線有些不自然的閃動;那微光映著浩子的臉,臉孔
有一半落在黑暗的夜色裡,像蝕去了具體的形象,模糊地晃動著。

「沒關係,我也睡不著,你陪我聊聊天好了,我們……」

手機鈴響打斷了他的話,浩子一臉歉意地又走下樓去。

他好不容易走進亮著光的這一處,但浩子卻一個人沒入無光那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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