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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一路晃過了七堵,往暖暖的方向行駛。我想起梁靜茹的歌,但腦子裡完
全記不住歌詞和「暖暖」這個地名有什麼關係,甚至連副歌也只哼得出一兩
句。

畢竟喜歡梁靜茹的是他,我只是跟著他聽過那些專輯,聽過他眉飛色舞地講
著那些歌如何療癒了他的心,又如何陪他度過了那幾段失戀的日子。我們好
像總是記得那些分手時候的情歌,用那些歌詞旋律記住每一段刻骨銘心或不
堪回首,像某種強制性的晶片植入,節奏響起就是一個喚醒的指令。

但他也老是忘了,陪他度過那些失戀時光的,還有我。

我們從高二開始就一直是死黨,那時候因為選類組而分到同一班,兩個人像
頻率對準了的音叉──因為那時候物理課正好教到這部分,所以我老是用音
叉來當比喻──發出相同的振盪幅度,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但如果要追
根究底,其實是我刻意調整了自己的頻率去配合他,故意投其所好。

因為我喜歡他。

高中時代的喜歡很純粹,就是一個勁兒地製造機會共處,兩個人一起上學或
回家,下課時約著去福利社,打籃球時同一隊,連跑操場也得拚命地跟在他
後頭,以超越自己體能的意志力來成就那樣的「喜歡」。

只不過,因為兩個人都是男生,我沒辦法親口對他說出那兩個字。

和他一起參加過幾次聯誼,也各自交過女朋友。說來有點抱歉,對於當時交
往的女孩,我壓根兒忘了她們的長相,當時只是為了能理所當然地和他有些
共同話題或共同約會。無庸置疑地,他喜歡的絕對是女孩子,我不曉得自己
在執著什麼,總覺得只要能陪在他身邊就好,盡可能地隱藏起自己的性向,
能陪多久是多久。

高中畢業之後,我們一起先去服兵役,又一起在補習班準備聯考。上了大學
,那樣的情況沒有改變多少,但因為不在同一個系所,我們的愛情順著各自
的那條線往前展開,他還是交往著不同的女孩子,而我則開始認識了不同的
男孩。

※ ※ ※

「你又分手啦!不過這次維持了四個月,也算是個紀錄。」

我在電話裡那麼調侃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認識了那麼多年,我
知道這是最適合他的安慰方式。

「哈哈,創記錄了,不過你還真的幫我記時間啊!」

「你也知道我就是記性好,要不要我幫你把高中開始的每一段列表啊?」

「變態耶你!反正晚上陪我去喝酒啦,我們不醉不歸。」

他失戀總愛喝酒,兩個人提一手啤酒坐在湖邊,手機裡播著那些代表分手的
情歌,豪氣地拉開拉環圖個一醉。我知道他並不是真的難受地得灌醉自己,
只是想找件事情讓自己記住每一次失戀,就像在行事曆裡插進一個標籤,標
示出來,表示它的確佔據自己生命時間軸的某一點。

我答應了他,然後才開始想理由應付自己的男朋友。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態為
何,明明有個穩定的交往對象,但他對我而言卻是個超越愛情與友情的象徵
,於是我總希望自己能永遠在他身邊,哪怕只是提供一點友情的溫度,不用
灼熱得燙手,只是帶著一點暖意的陪伴;也許在我的時間軸裡,他佔據的一
直不只是一個點,卻又無法明確定義位置。

大四那一年,我和交往兩年的男朋友分手,但我沒有告訴他,只是一個人默
默地度過那段時間。

「你研究所考幾間了?」

「考了兩間,但都考得很爛。」

事實上那段時間我根本無心面對考試,最後的衝刺期總是躲在圖書館的角落
,在電腦上敲打著我和男友交往的每一段記錄,像發了瘋似地把那兩年裡發
生的每件事化成文字留下來,好像不那麼做我就無法平靜。也許如同他必須
以啤酒記得每段戀情,我必須訴諸文字,在空白文件上坦誠自己的愛情。

「你還好吧?我看你這幾個月都怪怪的,發生什麼事了嗎?」

相較於他的樂於分享,我並不常對他談起自己的愛情,他也很識相地不會過
問。不過,我常常會陷入某種矛盾中,明明無法對他表明這些事,卻又渴望
他能真的追問下去,讓我有個能對他坦白一切的藉口。

我搖搖頭,因為知道他還有一所學校要考,我不想在這時候影響他的心情。

「你擔心自己的考試啦!我沒事,可能只是月經不順吧!」

「胡扯啦你,最好你是有月經。」

他笑著打了我一拳,並不是多大的力道,但胸口卻覺得很痛。

※ ※ ※

畢業之後,他繼續讀研究所,而考試失利的我當然只能直接投入社會。對於
這個結果我並不意外,但爸媽和身邊的朋友都很吃驚。爸希望我可以重考,
但學校生活讓我下意識地排斥。也許我在逃避,以為離開那個環境,我就能
逃避愛情,也逃避他。

但我終究無法真的離開他。他常會到我租的房子裡打混,沒有課又不用作實
驗的日子,他就會賴在我那兒一整天。

「你怎麼不再去交個女朋友啊?老是在我那裡鬼混,是沒有機會找到真愛喔
!」

我老是催著他去做些別的事情,在感情上,我無法勉強自己不去在意他,只
好希望有些什麼人或什麼事可以讓他分心。說也奇怪,上了研究所,他反而
不像過去老是談些短暫的戀情,只是嚷著自己要找到穩定的真愛。而我在開
始工作之後,沒了認識新對象的管道,再加上他一直在我身邊晃來晃去,我
倒也不再積極地想找男朋友。

或者我其實是樂於享受他陪在我身邊的日子,只是自己不願意承認。

「真愛可遇不可求啊!我不想勉強自己。」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惹得我直想笑。

偶爾他會留在我那兒過夜,於是我特地買了一個睡袋準備著,但沒用過幾次
,他就開始爬上我那張單人床,毫不客氣地和我擠在狹小的床墊上相擁而眠

「床很小耶!這樣不好睡。」

「不要小氣嘛,睡床上比較舒服,而且我們都那麼熟了,我也不會對你怎樣
啊!」

「呴,我是怕我會對你怎樣啦!不然我去睡睡袋。」

一開始我會有所排斥,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找些理由想把床讓給他,但幾次的
推拉將就之後,我們很自然地找到一個能睡在同一張床上,又彼此覺得自在
的方式。那並不是一種友情上的牽就或愛情上的過渡,只是自然而然地配合
著對方,找到一個適合自處的位置。

就像我能在多年的相處中找到一個安慰他失戀的方法,我們也在幾次的同床
共枕中容納了對方的存在;那是個平衡點,關於躺臥的角度、靠近的距離、
呼吸的輕重,甚至也是身體接觸時,彼此體溫的傳遞;那是一種,暖暖的溫
度。

然後,我們發生了關係。

※ ※ ※

「對不起,我偷看了你的文章。」

從大四分手的那時候起,我開始習慣會把自己的心情以日記的形式記下來。
一開始寫的是我和當時分手男友的事,後來慢慢地寫了些高中時候的事,而
他當然佔了很重要的一部分。

某些事情一旦被寫了下來,好像就預期著某一天會被閱讀。即使我每次都小
心地把那些檔案存取記錄刪除,也用了一層又一層的資料夾隱藏這些文章,
終究還是會有被發現的一天。但他那天只是一如往常地躺在床上,拿了本漫
畫邊看邊發出「咯咯」的笑聲,等到我的工作告一段落窩進棉被裡,關上床
頭燈之後,他才用很平靜的語氣說了出來。

「什麼文章?」

我雖然馬上意會了他說的是什麼,那個問句仍垂死掙扎般地脫口而出。

他安靜地翻過身子,探過手來抱著我。那隻手在棉被裡溫柔緩慢地移動,從
胸腹、腰際到大腿,以一種不帶重量的力道移動著。我摒住呼吸,一時之間
忘了應該阻止,本能反應似地陷溺在那陣撫摸之中。

「不要這樣,我不需要你回應我什麼。我只是寫著……寫著好玩的。」

「那你就當作,我也只是摸著好玩的。」

那語氣裡藏了一絲狡獪的笑意,讓我無法分辨當中的重量。總覺得我應該一
如往常那樣,以玩笑的語氣回應他,但今天不是在為他的失戀而買醉,耳邊
也沒有情歌環繞,我無法調整自己適應這樣的場景。

那些年來對他的暗戀,和我無法訴諸言語的感情,突然以這種方式被發現,
我發現自己腦子裡空盪盪的沒了主意,好像該用個什麼理由阻止一切往下發
展,身體卻誠實地回應著他的動作;儘管他的碰觸與撫摸顯得生澀,仍確實
地撩撥起我的慾望。我甚至忘了去考慮後果──在過了這一夜之後,我和他
的關係會變得如何。

「對不起,我一直不知道……」

「我喜歡你是我自己的事,和你無關啊,我也沒打算讓你知道那些事啊!而
且,就算你知道了,我們也不可能發生什麼事吧!」

我笑了。在結束之後,我總算能以比較平靜的心情面對他。

「至少可以發生這種事啊!」

他跟著笑,手指搔癢般地爬上我的背。

「反正就像你說的,只是摸著好玩的,我可不想對你負責喔!」

他沉默了一會兒,我以為他應該對這句話一笑置之,但他沒有。從他臉上的
表情,我幾乎以為他是不是認真考慮起我們的關係。

「嘿,你喜歡的是女孩子,別搞錯了。」

我對他說了那句話,其實某部分也是在說給我自己聽;我明明知道這個事實
,為什麼剛才會出現一瞬間的動搖?

※ ※ ※

火車一陣搖晃後停在暖暖,幾個人下了車,也有幾個人上車。車上的空位不
多,假日的區間車上,多的是前往瑞芳或侯硐的觀光客。

敞開的車門流進了一些外頭的熱空氣,稍微中和了車廂裡過強的冷氣,皮膚
上可以明顯感受到一點暖意。身旁的男孩動了一下醒了過來,縮著身體往我
這邊靠,那樣的接觸總讓我想起和他在一起的那個夜晚。

其實我能給他的,就只是那樣暖暖的陪伴;而他能給我的也一樣。

男孩瞇著眼睛,探頭看了一眼車窗外。

「到暖暖了,你可以再睡一會兒。」

他咕噥著應了一聲,點點頭,重新閉上眼睛。車門關上時,那波暖意從皮膚
上慢慢退去,我移過左手摟著他的肩膀,把他往我這兒又拉近了一些;男孩
身上的體溫順著那樣的接觸傳遞過來,那溫度讓人打從心底覺得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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