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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card  

那天收到他寄來的明信片,一下子勾起了很多回憶,關於大學時代的,關於
社團生活的,關於幾次出遊和家聚的,很久不再想起的那些回憶。

還有,關於愛情的。

他並不是同性戀,而我那時也不以為自己是,我只是單純地喜歡這個人,把
他當成一個比普通朋友還要再更親密一點的朋友。我們常常會一塊兒吃飯,
聊各自的心情和煩惱──大學社團裡,很少有兩個男孩子間會聊這些話題,
大部分的男生都會端起一個堅強外表的架子,哈啦玩笑對待彼此。

但我們不同。究竟為什麼會和他有這樣的友情發展,我並不是很清楚,也許
只是剛好頻率對了,認為對方能夠聽自己談這些事,也接受自己能在對方面
前表現出懦弱、猶豫的一面,於是這樣的相處方式成了我們交情的基調。

一直到後來他出國念書,在國外工作,我從沒有把那些過去往同志感情的方
向去想,甚至我開始踏進圈子,認同了自己對男人的感情,也不曾把和他在
一起的日子當成某種曖昧期的試探,或者認為我潛意識裡可能對他懷有愛意
。過去很純粹,我似乎不想輕易觸碰或打破。

寫在明信片上的最後一段:

「對了,我月底要結婚了,你可以來參加我的婚禮嗎?」

那個問號懸盪在背面空白處,像是在腦子裡閃動似地催促某種心情發酵;他
要結婚了,一大段問候及心情文字後頭突然來上這麼一句,用「對了」當開
頭,感覺像是突然想到的,一種開玩笑的意味,於是我真的笑了出來,聲音
卻卡在某個地方發不出去。

對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幫我慶祝吧!

對了,我剛才和女朋友分手了,陪我去喝酒好不好?

對了,我下個星期要出國,去念碩士。

那的確是他的語氣,那些讓我感到措手不及的每件事,像生活裡總有的驚喜
,所以和他一塊兒總不會無聊。

開始工作的前兩年,我們還會通信。E-mail很方便,打幾個字透過網路線傳
送,很容易就搭起某種聯繫,好像很熱絡卻也帶著一絲冷漠,看似熟悉卻又
顯得陌生。也許彼此都感覺到這種距離的存在感,又或者工作真的很忙,那
樣的聯絡開始慢慢淡了下來,我也不再主動寫信過去,好像一旦開了頭寫第
一句,那種陌生就會鮮明地被意識到,像黑白默片裡突然出現的一抹豔紅、
平地燃起的狼煙,一個心上的疙瘩。

而一旦停了筆,就會放任著自己學會習慣這種陌生。

我記得自己最後一次寫信給他,聊的是我有了喜歡的人,終於鼓起勇氣開了
口。我沒提對象是男是女,膽小地刻意隱瞞著。

「恭喜你談戀愛了。」

在我我的名字和他的簽名中間,留了很大的空白,這一句恭喜孤零零地棄置
在這片空白的中央,像失去著力點一般顯得空虛。

交了男朋友之後,我慢慢地不再想起他,一直到接到這張明信片,我才向男
友提起這個人的存在。

男友很敏感,像是從我的語氣裡聽出了什麼弦外之音。

「你以前喜歡過他嗎?」

「我都說了,只是大學時代的一個好朋友啊!而且他還要結婚了,你在想什
麼啊!」

「真的只是好朋友?」

男友的問題比起明信片上最後一句的問題,兩者都讓我難以回答。總覺得在
聊起這件事之前,我一直篤定自己只把他當成一個很好的朋友,我這麼告訴
自己,也這麼相信著,卻在男友問出口的時候愣住了。

我看不見自己臉上的表情,但想來並不好看。

「算了啦!反正是陳年舊事了,我也不要這麼小氣。」

「但你臉上的表情可不是這麼想。」

我故意糗他,其實只是想讓氣氛緩和下來,讓自己有個台階下。

「你自己也是啊!」

男友突然湊過來給我一個吻,輕輕地掠過嘴唇稍縱即逝,只帶來一點溼潤的
冰涼。

「好啦!我允許你去參加他的婚禮,其實我也好想和你一起去喔,可以順便
出國玩玩,多好啊!但我的特休好少,嗚……」

我其實並不確定自己要不要去參加婚禮,畢竟我們已經好幾年沒有聯絡了,
而且過去一趟就是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時間成本和體力上都有些不划算。但
心頭總有個角落總留著一點不確定,不足以推翻卻又橫在心上無法忽視。

那讓我想起心上那個疙瘩,和信上那簡短的一句恭喜。

一直到坐上飛機,我還在這樣的掙扎裡走不出去,我告訴自己,我只是想再
去見他一面,當面對他說一聲「恭喜」;我並不是想去確認什麼,他只是一
個過去的朋友,如此而己。

過去的,好朋友。

我提早了一天到,打算先適應那兒的天氣,也調整自己的心情。

重新寫信給他,說我會過去參加婚禮時,他只回了幾行文字,附上了一幅制
式的電子喜帖。那一瞬間我有點想打退堂鼓,本來以為他會對我的回信感到
驚喜,會有些熱絡的文字和情緒,但原來只是我自己想太多。

我是不是在期待什麼呢?

※ ※ ※

這座城市裡的華人不少,到處可以見到同樣膚色的人在街上來來去去,雖然
說著不一樣的語言,多少還是帶有一點親切感。我收起地圖在各地亂繞,有
一種放任自己迷失在城市裡的感覺;但我知道這種帶點冒險的念頭終究不夠
徹底,我不是個那麼勇敢的人,總會為自己留下一絲退路。

就像背包裡還收著地圖,也帶了飯店的名片,對於他,我也是一直為自己留
下退路,所以我沒對他說過我的事,也沒對他說過大學時對他所懷有的那點
若有似無的喜歡……也許算不上是愛情,但他呢?他怎麼看待我們兩個?

大四那年的寒假,我們兩個人騎車到東岸旅行,從基隆、宜蘭往花蓮一路南
下,只帶了一本公路地圖,還借了一個簡單的帳篷,準備萬一沒地方住可以
就地露宿。

為了看海上的日出,我們在一處沙灘上過夜,兩個人擠在不算大的蒙古包裡
望著海的那一方天南地北地聊天。夜裡的星光明亮,沙地上的小石頭映出點
點微光,像鋪了一地的星子。

「對了,我們再半年就要畢業了,你有什麼打算?要考研究所嗎?」

「應該會吧!我爸要我繼續念下去,光大學畢業找不到好工作。」

我精神恍惚地回答著他,努力和睡魔對抗。在大太陽下騎了半天的車,體力
有些不支,但後座的他靠在我背上睡了半天,這時候還清醒得很。

「喂,陪我聊天不要睡啦!我告訴你喔,我說不定會出國念書,我哥哥姊姊
都有出國,我爸媽大概也不會放過我。」

「喔。」

「萬一我真的出國,我就不能陪你一起吃飯、一起上研究所了,不知道為什
麼一想到這件事就覺得煩。」

「你想吃飯啊?你餓了嗎?」

「你在說什麼啊!我是說……」

迷迷糊糊之中,有雙手把我拉到他身邊,讓我可以枕在他膝蓋上;那隻手輕
輕理著我的頭髮,一邊自顧自地說著些什麼──我記不得了,連這個印象都
不是那麼肯定,只記得醒來的時候已經天色大亮,他維持著很不自然的坐姿
竟也睡著了。

我小心地移開身體,讓他慢慢地躺下來。看著他的睡臉,我心裡頭隱約感到
一點失落感和滿足感交錯著,原因卻說不上來。

※ ※ ※

回到飯店後,我把自己丟到雙人床上,身體的疲倦像是也跟著落到床鋪上,
重重地凹陷下去。

望著天花板,電視機裡細碎的英語對話像是飄浮在半空中,鈍重的倦意一點
一點地鎚打著腦子,但一些過往的片段反而像攀住了浮木一般,掙扎著從腦
中爬了上來,強迫自己回憶。

為了彌補那一晚露宿沙灘,我們第二天住進了花蓮市區一家還不錯的飯店,
房間裡有不算小的浴室和兩張柔軟的單人床,空調醞出一室的溫暖,和昨晚
簡直有天壤之別。但是躺在自己這邊的床上,心裡卻感覺空盪盪的。倒是他
抱怨著腰痠背痛,直說都是我的錯。

「怪我咧!你害我連日出都沒看到,真不曉得幹嘛要在海邊過夜。」

「我還不是也沒看到,而且也沒睡好,你睡得可舒服了,又說夢話又是打呼
的,還騙我說你不會打呼!」

「胡說八道,我才沒有打呼,我其實沒睡很熟,一直有聽到你在旁邊哩呱啦
說個沒完。」

他突然轉過頭看著我。

「你有聽到我說的話嗎?」

「有啊!你說你想吃飯嘛,想上研究所什麼的啊!還說你有喜歡的人……」

其實最後一句是我胡謅的。

「亂講,我哪有說這個!」

「有喔!我記得很清楚。」

「我才沒說!」

「明明就有!」

他好像動了氣,撲到我床上作勢要打我,我懶得逃,只好拉起被子防禦。隔
著棉被,我感覺到他全身的重量壓到我身上,一股躁熱的溫度伴著點窒息感
裹著全身;那一刻我們貼得很近,因為一層棉被而濾去了該有的尷尬。

他在外頭開心地笑鬧,抱著棉被不肯鬆手,而我困在被窩裡也悶著聲音笑著
。好一會兒之後,外頭沒有了動靜,他的呼吸也由原本的急促濃重而慢慢轉
為平緩;我在出了一身汗之後終於忍不住掀開被子看了一眼,身體卻被他環
抱著的雙手箍住而動彈不得。

「喂,醒一下啦!我動不了了。喂!」

我用了點力掙脫,好不容易從被筩裡鑽出來,脫掉已經溼透的背心,又看了
一眼睡著的他,早上那種感覺突然又湧了上來。我發覺自己很喜歡看著他,
安靜的、認真的、笑著的、苦惱的,那些表情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一團有質
無形的空氣,真實地填滿胸口讓人窒息。我用力地吞了幾次口水,那陣激動
卻久久無法平息。

帶著那些混亂心情躲進浴室,我沖了冷水澡讓自己平靜下來。

旅行的最後一站是墾丁,隔天就要從西岸騎回台北不再中途停留。我們在街
上買了明信片,打算寄給自己當作紀念。

「對了,我們乾脆換個方式,我寫給你,你寫給我,這樣好不好?」

「這樣很怪耶!我們都是男生,還搞這套啊!」

「有什麼關係,我們是麻吉啊!」

「但我比較喜歡我買的這張,你買那張好醜……」

他根本不理會我的抗議,逕自坐到路邊寫起明信片,還不讓我看他寫了什麼
。我只好也跟著坐下來,想了半天卻不曉得該對他寫什麼。

我到底寫了什麼呢?如今試圖要回想,卻一直沒有半點記憶,明明是很重要
的事情,我應該記得的。而他寫了什麼給我,我也一直不知道,那張明信片
不曉得寄到哪裡去了,他未開口的話在某個城市流浪著,卻始終到不了我這
裡。

他到底寫了什麼呢?

※ ※ ※

抱著那樣的遺憾心情睡著,醒來之後還依稀感覺得到一點鬱悶的情緒。沖了
澡,仔細刮過鬍子,換上帶來的西裝,我在子裡確認了自己的表情和笑容,
突然覺得有點緊張。手機裡躺了一封男友傳來的簡訊,為了確認我是不是起
床了,我笑著回了訊息,在結尾寫了「我很想你」。

叫了計程車前往教堂,沿路的風景慢慢變成鄉村的色調。看著那些景物,我
想起了花蓮的稻田和海水,明明是不一樣的風景,卻有種奇妙的聯繫。道路
的消失點立了一間白色教堂,有不少人和車子聚集在四周;像是形成了某種
氛圍,總覺得他們和這個風景既相異又相合──也許正因為是婚禮吧!因為
這個儀式而形成了這樣的氛圍。

我遠遠地就看見他,已經好多年不見了,仍然在第一眼時就認出他的臉。而
下一秒鐘,他的頭轉向我這個方向,突然邁步飛奔而來!

「你來了!」

他的聲音響亮地傳了過來,我呆立在原地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他卻立刻張
開手臂把我抱了起來。

「你真的來了!」

「嗯,我真的來了。」

一時之間,我像是喪失了語言的能力,只是讓那個擁抱帶著自己雙腳離地,
連思緒也像不著地似的。他把我放下之後,雙手仍然抱著我,那呼吸灼熱體
溫和暖;幾年的距離像是一下子縮成了點,當年的情感重新醒了過來。

「我很想你,真的。」

他終於開了口,也終於放開了手。

「我感覺到了。」

我笑了笑,很想同樣說句「我也很想你」,卻明確地意識到自己沒有他說出
那句話時的熱度,只得作罷。

「嘿,恭喜你結婚了。」

實際見到他,說出「恭喜」並沒有我想像中困難,我以為自己會有所猶豫或
遲疑,卻很自然地就說出口了。我為那樣的心情覺得輕鬆,卻同時感到一點
失望。

「謝謝。走,我帶你去見見我的另一半。」

越過人群往教堂進去,我突然發現周圍一對對的賓客有點不同,他們說話的
語氣或笑起來的模樣和一般婚禮沒什麼不同,但我竟然可以看到不少成雙的
男人或成對的女人,很自在地攬腰牽手,情侶一般。

「別在意,他們都是couple。」

他渾不在意地那麼說著,牽著我的手就往教堂側門走,直接進到一個小房間
裡。我看見裡頭坐著一個男人,和他穿著同樣的白西裝,樣式有點不同,但
看得出某種一致性。那個男人看看我,又看看他,手裡拿出一張明信片朝我
指了指,像是要確認什麼;我的視線落到他手上的明信片,同時認出了上頭
的圖案,正想開口向他問些什麼,男人突然站起來給了我一個擁抱。

「I'm so glad to finally meet you.」

我從一陣錯愕之中回過神來,轉頭望向他露出詢問的眼神。他點點頭笑了笑
,臉上的表情像是惡作劇得逞一般;我好像聽見他在說著:

「對了,我要結婚了,和另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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