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從捷運站的電扶梯冒出地面，迎面而來的冷風讓人縮了縮脖子，往外套裡又
埋進去了一些。

他看了看手錶，時間還早，他一向有提早出門的習慣，但還是太早了。他不
是第一次和陌生人約著見面，也不是因為緊張感而迫使自己這麼早出門，只
是出於一種習慣，早點出門，也許調整心情，也許適應這一帶的氣氛，也許
讓自己的呼吸配合陌生的場所而作出適應。

好吧，也許還是有點緊張的成分，不管有多少次經驗，他還是免不了覺得緊
張。

依照以往的經驗，往往在見到第一眼之後，就可以從對方的臉上看出可能的
發展，會一起多待個幾小時，或者基於禮貌仍會相處個半小時，那第一眼的
印象非常準確，也非常現實。

所以，他不會稱之為約會，頂多是面試。

在工作上，他面試過很多人。待在現在的公司十年了，從一開始只有六個人
的小公司，到現在接近二十個人的規模，他也從原本第一線的工程師，變成
在的專案經理，開始管起五個人的小部門，也不時得面試新進人員。以他的
個性，他並不喜歡「面試」這種場合，不管是身為應試者或面試官，兩種角
色他都無法適應；下對上的侷促，或上對下的權威，兩者都顯示出一種不對
等的微妙關係。

但最令他尷尬的，是必須四目相對的那種時候。

他喜歡男人，當然也喜歡看男人。在他這一行，來面試的不外乎是大學或研
究所剛畢業，剛投入職場的新鮮人，那種青澀的稚氣和年輕的單純常讓他忍
不住著迷，尤其穿上西裝故作老成的模樣也讓他感覺有趣；也許無關愛情，
純粹是種吸引力。

「談談你自己吧，你為什麼想進這一行？」

在測驗對方的專業能力之前，他喜歡先輕鬆地聊一聊，化解對方的緊張，也
緩和自己的心情，以一種聽來不經意的口氣，淡化彼此地位上的差異。

但和陌生人約著見面卻又是另一回事，他沒辦法同樣要對方「談談你自己吧
，為什麼答應和見面」，雙方一開始的立場就很曖昧，但通常在第一眼之後
就確立了兩者的優勝劣敗，他不總是贏的一方。

愛情上，從來就沒有輸贏，但他總會陷入這樣的自我設限中。

※ ※ ※

他抬起頭，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剛才進站時明明還有些亮度的。交通方式會
讓人的判斷變得遲頓，待在地底下一段時間，總會忘了時間在確實地往前進
，非得等到出了地面，才發現風也是流動著，時間不曾停止。

剛工作的那幾年，他覺得自己還處在人生界線的「年輕」那一邊，對未來充
滿想像，對任何事情都保有某種活力，以為時間揮霍不盡，愛情的盛夏總會
一再到來。交往了一些人，愛情來了又去，從一開始還能笑著分手道再見，
到最後總渴望抓住愛情的餘燼，卻也開始害怕燒傷自己。

於是他開始在網路上找到一些對象，試著幾次盲目的約會──不，依他的邏
輯，那是面試。不管如何稱呼，他至少把自己往外推了一步，搭上時間變動
的腳步。

路邊有間亮著咖啡廳，既然時間還早，他決定先走進去躲躲風。一個人的時
候太寒冷，他需要找個遮蔽的地方。

「一個人嗎？」

在服務生問起的同時，他豎起食指，示意自己是一個人。進餐廳吃飯、買電
影票，他常常用這樣動作代表自己，實際說出口似乎很難為情，只是個手勢
就沒那麼難受。

在朋友眼裡，他很能享受一個人的生活。朋友們知道他會有一些短暫的約會
，也老是會笑著對他說「一個人最好了，我真羨慕你」。有陣子他自己也這
麼認為，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不必在意另一個人、不必有什麼牽絆──一個
人好像真的不錯。

結果拜網路之賜，朋友轉寄的一些星座測字算命之類的信件，老是像提醒他
似的：

其實你是個不甘寂寞的人。

其實你是個不甘寂寞的人。那句話他曾一笑置之，到最後竟認真的相信了。

點了熱拿鐵，考慮到待會兒情況不明確，於是多點了塊蛋糕先墊肚子。他向
店裡頭張望，幾坪大的空間沒幾張桌子，只有五個客人；有的也是像他一樣
是單獨坐著的；左手邊那個學生樣的男孩在筆電上飛快地打字，對面那個上
班族動著手指在平板電腦上滑動，隔壁坐著的一對女人以飛快的說話速度聊
天、交換著彼此身邊的八卦；還好沒有情侶模樣的人，於是他坐在這兒也不
顯得奇怪。

他有點後悔忘了帶小說，百無聊賴之下只觀察其他人。吧台那兒一個店長模
樣的女人俐落地指揮兩個服務生，煮咖啡、送茶水、夾蛋糕，兩個服務生都
是男孩子，看上去都還是大學生，一個留著長髮在腦後紮成馬尾，另一個則
是一頭短髮，梳得整整齊齊的，臉上的黑框眼鏡讓他看起來更顯學生樣。

「你的拿鐵，請慢用。」

短髮的男孩聲音輕輕的，怕打擾他身邊空氣似的輕巧地放下馬克杯；那個說
話的聲音漾著一種年輕的羞澀，望著他的眼神給他一種午後陽光般的溫熱。
他點點頭道謝，看見男孩露出笑容，是個不怎麼公式化的笑法。

那是他已經忘記的笑法。

於是他馬上對這個男孩有了好感，那樣的決定當然是出於直覺，也算是幾年
工作下來培養出的一種判斷力。當然不是百分之百的準確，工作能力這回事
還是要長時間才看得出來。他忍不住在腦子裡打量起這個男孩，以一個面試
的角度來觀察這樣一個對象；但男孩不是來應徵，他們也不是那種關係。

他想像起等一下要「面試」的對象，雖然看過對方的照片，但他對於辨識其
他人的長相一向不怎麼有信心，往往對方改個髮型或者換副眼鏡，他就很容
易認不出對方。對聲音的辨識能力倒是好得出奇，屬於聲音的特質、響法或
說話的語氣等，他可以很容易地察覺當中的微妙差異，也能很快地找到藏在
當中類似「質素」一樣的東西。

外表容易讓他迷惑，還好聲音騙不了人。

「歡迎光臨。」

櫃檯那兒響起店長和服務生三重奏般的招呼聲，他忍不住跟著頭往門口的方
向看過去，一個穿著短袖，只套了件羽絨背心的男人走了進來，在這種天氣
裡，這樣的穿著十分惹人注目。

男人的體型看起來很壯，理成平頭的短髮讓他聯想起看過的日片。

「你不會冷啊？一杯熱可可？」

店長朝那個男人問了一聲，看來是朋友或熟客。男人走近櫃檯，揚手和紮馬
尾的男孩招招手，還順勢摟了那個短髮男孩的腰。

「你不是有約，怎麼還在店裡？」

「我還沒下班啊！」

短髮男孩掙脫了那隻手，走到他這一桌幫他加水，有意無意地看了他一眼。

男人跟著男孩的動作往他這一桌看過來，那眼神給他一種熟悉感，並不是似
曾相識的熟悉，而是種圈內人的感覺。他低下頭，喝了一口咖啡。

櫃檯那兒傳來一點打鬧的笑聲，和店長帶著笑的制止聲。他聽不清楚那邊在
交談什麼，倒是那個上班族模樣的男人輕咳幾聲，把電腦夾到腋下，站起身
到櫃檯那兒結帳，開了門離開。

「你看，客人覺得吵，走掉了。」

「有什麼關係，他走了桌子空出來，才可以讓下一個客人坐啊！」

男人蠻不在乎地回應店長的指責，端著杯子又往這兒看一眼，似乎對他很感
興趣。他看了看手錶，還有四十幾分鐘，現在離開還太早；他想避開眼神的
接觸，但卻沒什麼目標，索性閉上眼睛裝作在休息。

耳邊聽到打字的聲音響起旋律般的音符，一點杯盤的碰撞聲和木質地板的走
動聲響交錯著。

「你的咖啡要續杯嗎？」

他睜開眼睛，發現拿著托盤的是那個男人，還煞有其事的穿上了圍裙。那副
身材和小小的托盤並不相襯，也和那件圍裙不搭。

「不用了。」

他下意識地搜尋短髮男孩的身影，但店裡頭已經沒了他的蹤影。

「他還有事，我幫他代班。這裡續杯只要半價，真的不用嗎？相信我，你不
會後悔續杯的。」

男人的解釋讓他有點難為情，自己的想法像是被看穿了似的。

「喂，不要勉強客人。」

店長走過來拍了男人一下，同時彎身朝他道歉。

「不好意思，他不是我們正式的員工，只是好玩待一下外場。我幫你加一點
咖啡，算是我們招待的。」

黑褐色的咖啡順著壺口流入他的馬克杯裡，把杯壁上的咖啡漬一點一點地吞
沒進去。他捧起杯子喝了一口，冒著熱氣的咖啡有點燙舌，微微的焦苦慢慢
地在口中擴散開來。

「那我也要當客人，店長，我坐這裡。」

男人一屁股坐到他對面的位子，店長為難地看著他們，一時之間沒了主意。

「還有其他位子……」

「我就坐這裡。你看他也沒有意見啊！就這樣了，店長，那邊在叫你了。」

於是他只好放棄地把目光瞟向別處，努力自己保持鎮定。門口又走進來兩個
男人，坐到剛才上班族男人坐過的位子，看著咖啡單的時候一臉猶豫不決，
低聲地彼此交換意見。

「嘿，你的咖啡會冷掉喔！」

他嚇了一跳，轉過頭望著對方。四目相對的時候，男人臉上盪著笑意，好奇
地打量他，沒有陌生人該有的顧忌和距離感。

「以前沒看過你，你第一次來這家店吧！覺得這裡的咖啡怎麼樣？」

因為有點突然，他有點無法轉換那些問句所代表的意義。

「別緊張，我只是幫店長作一下市場調查，沒別的意思。」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覺得自己像過去那些讓他面試的新鮮人，面對他的時候
，他們大概也有同樣的反應。即使他是像男人一樣，說話的語氣一派輕鬆，
也盡量顯得彼此是朋友般的關係，但處在那個位置時，該有的緊張與侷促還
是一點也不少。

「苦了一點，有點太焦了。」

他想了半天才冒出這兩句，一邊平復了自己的心情，就當作是練習，反正待
會兒自己也要面對另一個陌生人。

他們針對咖啡聊了一些，男人一會兒點點頭，一會兒蹙眉像在思考什麼，十
分投入雙方的話題中，表情非常豐富；他開始回想起，自己在面對其他的陌
生人時，是不是也可以像這個男人一樣，以這樣的表情或態度面對他們，不
管是工作上，或者愛情上。

「所以你只是進來躲風的啊！真巧。」

他笑了，男人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但他喜歡他說話的方式。一如他相信的，
聲音騙不了人。他突然想起什麼似地看了看錶，不知不覺已經接近約定的時
間，他站起身準備結帳。

「我還有事，先走了。和你聊天很愉快。」

他伸出手，出於工作上養成的職業病。

「如果你是要去赴約的話，在這裡等就好，他待會兒就出來了。」

男人握著他的手，那張臉還是笑著，頑皮的雙眼瞇成一條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