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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同的婚禮上，我頭一次見到他口中那個男人。

穿著正式西裝的大同，朝我指了指門口正彎腰簽名的人。那個人也是一身西
裝，包在深灰色的外套裡看不出確實的年紀，連身型也說不準，倒是笑起來
的樣子給人一種年輕的感覺。

「怎麼樣，是你喜歡的類型嗎？」

「看不出來，你說他是你的學長，到底年紀多大？看起來很小耶！我可不想
交一個比我小的男朋友。」

對於交往對象，我還停留在那個八股年代的舊觀念裡，覺得男人的年紀就該
比女人大，一來看起來比較穩重，另一方面，年紀大的男人對我而言有種吸
引力，無法克制的。

「我沒有問得這麼仔細，因為問太清楚好像有點怪怪的，又不是我要追他，
但和他聊起以前系上的事，應該大了至少三屆吧！」

「喂，你老姊也沒有打算要『追』他喔！我是要讓他追。」

「都一樣啦！門口那邊在叫我了，我過去一下，順便跟他打個招呼。你就安
心地坐在這裡，我會找機會幫你們介紹的。」

大同說完之後就飛快地往門口跑過去。難為他在自己的婚禮當天，除了盡一
個當新郎的責任之外，還得串場幫我這個姊姊找男朋友，畢竟今天大大小小
的事就夠他忙了。我理了理自己的頭髮，試著調整坐姿和微笑的角度，一邊
朝門口那個方向望過去。我看見大同和那個男人握手，那個人搭著大同的肩
膀說了一些話，笑起來的樣子真有種要命的吸引力。

「如果他比大同大三歲，也就是三十六了，為什麼一個男人三十六歲還沒結
婚啊！眼光太高嗎？還是他是個不婚主義者？忘了要大同先確認一下。」

我心裡犯嘀咕，但沒把這些心情寫到臉上，畢竟同一桌還坐了其他女性長輩
，萬一讓她們把話題帶到我身上，一定又沒完沒了。三十四歲還不結婚的女
性，大概比起三十六歲還沒結婚的男性好不到哪裡去吧！誰叫大同這小子一
直不結婚，爸媽偏偏認為一定得他這個獨子先結婚了，我這個當姊姊的才能
出嫁，白白浪費了我的青春──但話說回來，這些年我也一直沒有交往的對
象就是了。

※ ※ ※

「學長，這是我唯一的姊姊。姊，他是我公司的同事，算是我的前輩，而且
是我以前系上的學長。」

大同煞有其事地替我們彼此介紹，我忍住笑意不讓自己失態，沒考慮太多，
很自然地朝那個人伸出手。他愣了幾秒鐘，好一會兒才伸出手來和我握手。

「我姊就是這樣，直來直往的人，比男人還像男人。」

我白了他一眼，差點忘了維持淑女的氣質。我的個性一向是這樣大喇喇的，
所以其他男人都把我當成哥兒們，沒人拿我當個正常的女性看。之前有個新
進公司的後輩竟然還偷偷地問過我：

「大姊，你是女同性戀嗎？」

我當下真想從他頭上巴下去，我這麼氣質出眾，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宜室宜
家的好女性，他竟然把我當成同性戀！氣得我馬上把他的企劃案退回去，要
他重寫一次。倒不是覺得被當成同性戀有什麼不好，大概是刻板印象吧！總
覺得會被這樣誤認的人，應該是那種理著短髮，打扮中性的女人，我哪有那
樣子啊？

「你好。」

他握手的力道很適當，沒有手汗的問題讓我幫他加了分。他朝我介紹了自己
的名字，沒有多餘的贅詞，也不會加些有的沒的形容詞或玩笑話，這也成了
我加分的關鍵，因為有的男人就喜歡自以為幽默地搞些諧音或咬文嚼字；雖
然剛才他那個猶豫的表情有扣一點分數，但現在都加回來了。

大同的眼睛轉了幾圈，露出一付「突然想起什麼事情」的表情。

「姊，你先和我學長坐在這一桌，我得去橋一下老家的鄰居那一桌，老人家
真的很盧，你們先聊。」

責任已了，沒等我們反應過來，大同一溜煙地就往其他地方跑走，留下我站
在他的旁邊，即使我的個性再大方，還是不了有點尷尬。只見他突然站起身
，替我拉開旁邊的椅子。

「請坐……嗯，抱歉，我還不曉得你的名字。」

我簡短地說了自己的名字，一屁股坐了下來。那一刻有種達陣的快感，雖然
我根本不懂橄欖球的規則，也對那種橫衝直撞的運動不感興趣。

他的話不多，但如果我起了頭，他倒是能很健談地往那個話題延伸下去，也
會適時的回應，但笑起來既不會太侷謹也不會過度誇張──這樣的好男人怎
麼能留到這時候啊！人家說，好男人不是結婚了就是同性戀，難道……

閃過那個念頭時，我感覺背脊一涼，跟看恐怖片──其是香港的恐怖片──
時突然被冒出來的鬼影嚇到時同樣的反應。我搖頭想甩開這個想法，卻發現
他似乎很感興趣地望著我。

「怎麼了，我臉上沾到什麼東西嗎？」

我往自己臉上一陣摸索，但他還是微笑看著我。

「看你的表情很有趣，一會兒開心，一會兒又會露出憂愁的表情，然後又突
然地搖起頭。對不起，好像不該這樣笑。」

當下我真的想找個地洞鑽進去，明明是個認識好男人的機會，我卻把它搞得
像是一場滑稽秀的表演，大同要是知道了一定又會露出那種「早就料到會這
樣」的得意表情。但我這個人實在藏不住話，即使知道這樣問太過直接──
明明我也被那個公司的後輩這麼問過，也馬上就發了脾氣──還是想馬上弄
清楚真相。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我抬頭看著他，看見他眼裡掠過一點閃爍的神色。我早就打定主意，即使他
說「不可以」 我也會問。

「你想問什麼？」

我猜他大概會以為我要問什麼「你有沒有女朋友」或者「你為什麼還沒結婚
」這種三姑六婆的題庫吧，但我想直接打到核心。

「你是同性戀嗎？」

「呃……」

他那時露出的表情真是超經典，那一定是他一向穩定冷靜的外表上所不曾有
過的反應吧！我有點得意，但又不自覺地因為問了這個問題而發愁。他的五
官從一開始的錯愕慢慢地放鬆下來，那感覺像是在看某種以慢速播放，還特
別聚焦在某些細節處的人臉動畫。即使他已經恢復鎮定，但還是沒有馬上開
口，只是饒有興味地盯著我看，同時拿起紅酒杯子喝了一口。

「你如果幫我保密，我就告訴你。」

那是他的回答。該死，我就知道，我怎麼這麼倒楣？死大同，要介紹之前也
不先搞清楚這件事，這很重要啊！這下子我在他面前一定像是個笑話，而且
還是個三十四歲待字閨中急著認識男人的新郎姊姊，這樣的笑話。腦子裡的
評分表上，雖然他的分數已經加到接近滿分了，但這下子馬上被我揉成一團
丟到資源回收筒，同時還記得按右鍵直接清除。

那裡發出沖水馬桶的聲音，或者類似那樣的音效。

我頹然地垂下肩膀，同樣端著紅酒杯朝他舉起，卻不曉得怎麼開口。

「對不起，如果原來大同的意思是要介紹我們……」

果然，這麼聰明的男人不可能猜不出我和大同的計畫。算了，我這個人就有
這個優點，即使失望難過也不會維持太久。我主動碰了碰他的杯子，於是他
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完全不拖帶水的動作又喝了聲采……呃，評分表已
經丟掉了。

「沒關係，當朋友也很好啊！」

我笑著這麼說。我喜歡爽快的男人，爽快的男同戀也無妨。說真的，前一分
鐘我幾乎覺得非這個男人不可了，但這時候反而能夠平靜下來，好好地讓昏
了頭的腦袋清醒過來。

「敬朋友。」

他那麼說了一聲，已經空了的杯子發出清脆的聲音。

※ ※ ※

其實我也認識不少同性戀，大部分都是和我成了哥兒們之後，才跟我坦白他
們的性向，每次都會讓我忍不住想脫口飆一句髒話。雖然不是每次都以「交
往」為目的而認識，但老是給我這種震憾教育，也實在夠我受的。

靠著這些經驗累積，有一陣子我也懷疑過大同的性向，但對於自己的親弟弟
，我反而沒有辦法直接開口，畢竟問完之後不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有太多
不得不的顧慮。他過了三十歲之後，我就一直在觀察他，還找機會借過他的
筆記型電腦，想查查他平常都上那些網站。

他進了這家公司之後，認識了這個男人，而那也成了我們聊天時的大部份主
題。

我聽得出大同很崇拜這個學長，甚至崇拜到接近喜歡的地步。那讓我有些慌
張，擔心他真的是同性戀，也擔心這樣我就嫁不掉了。但大同總算在進公司
的一年之後交了女朋友，然後很快地論及婚嫁。

「姊，我是為了你耶，不然我還想多玩幾年呢！」

「謝謝你喔，姊姊將來的回憶錄一定會記上這一筆──謝謝老弟拖到三十幾
歲才娶老婆，讓姊姊可以在人老珠黃的年紀銷售成功。」

我鬆了一口氣，但還是不免覺得懷疑，也許大同只是想藉著婚姻掩飾什麼，
有個老婆當煙幕彈，讓他可以大方地躲在背後，和他口中那個「學長」偷偷
摸摸下去。那些想像到了這裡就沒辦法再繼續下去，我也不是那種年輕女孩
了，會往哪邊想也不必拐彎抹角。

婚禮之後，我和這個男人開始了短暫的約會。其實這是我提議的，畢竟我不
想讓大同有「聊過一次天就被打槍」的印象，那是面子問題，而他對大同也
不好解釋「聊過一次天就沒下文」這件事，再怎麼說我也是個上得了檯面條
件不差的對象啊！總之，我們約好了見個幾次面，算是盡一點表面上的責任
。反正週末打發時間也好，我也可以帶他認識我資料庫裡的同性戀們。

「所以你們真的交往啦？」

「先相處看看啦！你姊是那麼隨便的人嗎？」

這是我對大同的說法。他有點不可置信，看著我的眼神老是帶點懷疑──既
然對我這麼沒信心，當初幹嘛介紹我和對方認識。

「你和老婆相處得怎麼樣？沒有和爸媽住在一起，應該很開心吧！」

大同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像是考慮什麼嚴肅的問題。當初讓他們搬出去住
，還是我大力促成的，一方面他們兩個人都有工作，從老家這邊過去會花比
較多的交通時間，另一方面則是關於兩個女人的關係，畢竟婆媳同住的問題
很多，媽又是那種傳統又嚴肅的狠角色，我擔心不出一個月她就會嚷著回娘
家，這樣大同的婚姻亮紅燈，我的幸福也要跟著掛白燈籠了。

「開心倒是還好，但我們兩個都要工作，時間上常常湊不在一塊兒，其實沒
辦法感受到什麼婚姻生活的存在感耶！」

大同的老婆是護士，視排班的情況，有時候兩個人會有好一陣子都難得見上
一面。以前交往的時候還好，彼此都會想辦法配合對方調整自己的時間表，
一旦結了婚，那種彼此爭取或退讓的情況反而不見了。又或者兩個人都開始
感覺到婚姻的責任，於是更專心在工作上，把經濟當成優先考量。

「這麼慘，老弟你要加油啊！好好把這段婚姻Hold住。」

我朝他握拳作出一個「加油」的手勢，他苦笑著以同樣手勢回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