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我還記得第一眼看見文子時，他就坐在教室第一排靠窗的位子，安安靜靜
  地像不打擾任何人似的棲息在那一角，望向窗外，不發一語。我朝國中一
  起升上來的同學打招呼，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瞟，連自己都不知道
  我在看些什麼。

  他突然回過頭對上我的眼睛時，我嚇了一跳。在他眼中閃過一點遲疑的光
  ，但又很快地褪去；沒有發出聲音地，文子只是自然地彎起嘴角，捎來一
  個淺淺的笑。

  我向他點了點頭，坐到自己的位子。

  「那個娘娘腔朝你笑耶！該不會看上你了。」

  同學不懷好意地低聲糗了我一句，我也不客氣地回敬他一拳，但心頭卻莫
  名地為著那句玩笑話而有些異樣。
 
  「你在亂說什麼。」

  「就是那一個啊！剛才聽到他講話，還以為是那來的女生咧，不過說真的
  ，看他這個樣子，還真的是個『查某體』喔，哈哈。」

  「你嘴巴很賤耶，這樣講自己同學。」

  「就真的啊！」

  我又轉過頭看了他一眼，但他仍是望著窗外發呆，好像渾然不覺身旁這些
  惡意的眼光的嘲笑的言語，而這些眼光和言語卻這樣跟了他高中三年。

  ※    ※    ※

  文子是我的高中同學，他是個男生。

  即使在許多高中同學的眼裡，他們都不把文子當成一個完完全全的男孩。
  那時在班上，他算是一個異類，或者委婉地說，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個
  很不一樣的男孩子。

  該怎麼形容呢？他長得白白淨淨，瘦瘦小小的，手腕關節細得用姆指和食
  指圍成個圈就能套住，略顯蒼白的臉上總像被什麼藥品漂洗過般失去血色
  ，倒是嘴唇的紅色十分鮮明，那像是整張臉上唯一有生氣的地方。

  不過我說的不一樣，主要是指他的舉動。

  如果同學們提到文子，他們會記起他輕柔的說話音調，瘦瘦小小的身材，
  白晰得過份的皮膚，而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不經意流露出來的一點女性化
  的手勢、動作；接著大家會不約而同地笑出來，就好像是，在印證過彼此
  對於這個老同學的印象之後，所發出的意會的笑。

  「文子，你是不是搞錯了啊，怎麼沒穿裙子來學校？」

  「對啊，你應該走錯教室了吧！或者你是花木蘭啊？哈哈……」

  大概每天都會有人這麼調侃他。在一個都是男孩子的學校裡，文子這樣的
  學生格外引人注意；除了略嫌瘦弱的身型，他帶點女性化的舉動也一直是
  大家愛拿他開玩笑的原因。雖然不至於不成熟地要脫他的褲子驗明正身，
  但這些言辭上的嘲諷仍十分傷人。

  帶頭的往往是班上幾個特別喜歡拿他開玩笑的人，而其他同學則會跟著哈
  哈大笑，就像那只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而我，也是那些笑著的人之中的一個。

  即使我並不認為文子的舉動或外表有什麼值得嘲笑，但處在那種環境之中
  ，就算我只是個高中生，也很本能地知道什麼時候該迎合附和其他人。只
  是，我會在跟著笑的時候，偷偷注意文子的反應。

  文子會垂著頭，默默打開課本，不理會四周的聲音。我看著他，心裡會升
  起一種類似同情的感覺，卻又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無奈。

  原本以為我和文子的關係應該就只會是這樣，我不可能更主動地伸出手去
  做什麼，而且我也不覺得文子會注意到我。

  ※    ※    ※

  第一次高中同學會時，文子還有出席。他和高中時的印象有些許不同，變
  得高了些也壯了些，講話的聲音仍改不了，但比起過去似乎健談了許多，
  也不避諱和大家聊天，還能自我解嘲地開起自己的玩笑。

  「就算我是女的，也不會看上你們啦，我眼光，沒，那，麼，差。」

  他一頓一頓地說完那幾個字，而伴著那句話之後的，是一聲高亢的笑。我
  被那聲音吸引了過去，卻看見他對著我無聲地說了幾個字，而瞅著我的眼
  光還帶點挑逗的意味─但或許只是我自己多心吧！那時候我正和一個大我
  兩屆的學長交往，對於同性之間的愛情，總帶點不由自主的想像。

  只記那時自己紅著臉很快地別過頭去，像被那眼神給識破了什麼。

  後來文子就沒在同學會上出現了，但關於他的話題還是沒有間斷，好像在
  大夥兒不知道該怎麼填補高中畢業之後彼間此愈拉愈大的陌生時，就會把
  話頭燃到文子身上。一起笑著過去文子的一舉一動，學他講話時特有的音
  調和表情，還誇大了他某些女性化的肢體動作，毫不留情地臆測著他的現
  況。

  對我而言，見不到文子讓我很失望，於是關於他的消息格外讓我注意。

  「他已經兩次沒參加同學會了呢！」

  「說不定現在正躺在某個男人的床上吧，哈哈哈……」

  「唔，搞不好是真的喔！」

  同學們你一句我一句地拿文子當笑話，我也只是尷尬地在一旁陪著笑。大
  學三年，我己經學會如何隱藏起自己的真正性向，用最自在的表情和微笑
  融入其他人的話題裡。

  「我聽說他好像暗戀過我們這一屆的某個人耶，你曉不曉得是誰？」

  「真的假的？男生暗戀男生？那他真的是……」

  「不對啦，文子是女的啊，哈哈……」

  在笑聲中，我拼湊起關於我記憶中的文子的印象；我並不真的知道他是不
  是同性戀，也無法確認我對他懷有什麼樣的感情。和他，我一直保持著一
  般的同學關係─可以點頭微笑，可以在沒人注意時發出聲音朝他打招呼，
  或在抬便當時多出一些力表現同學愛。

  然而，我仍會在不自覺中將目光投向他，或在放學時故意跟在他身後幾公
  尺遠的地方，發現他回頭時就趕緊加快速度騎過他身旁。

  高中的時候我不懂所謂的男孩之間的情愫為何，無法理解那些存在我心裡
  頭蠢動的欲望是不是真的和友情不同；於是我選擇和其他人維持著哥兒們
  一樣的友情，而把喜歡文子那種感覺壓抑下來。

  我以為，只要不去想，那就不會是愛情。

  ※    ※    ※

  開始工作的第一年所辦的高中同學會，我發現大家突然一下子陌生起來，
  即使每一年我們都會舉辦同學會，但那一年給我的感受特別強烈；大家說
  話的方式，笑著的聲音或舉手投足都像是受過某種訓練一般，顯得世故又
  刻板。

  我突然很想念文子。

  「聽說文子回來了。」

  從他們中中聽到那個名字，我一下子從混沌的陌生中被拉回來。

  「他到國外念了好幾年書，好像去年才回來的。」

  我記得了這些事，但也沒真的認真當一回事，卻在一個月之後意外見到了
  文子。

  ※    ※    ※ 

  「你忘了我啦？我是文子啊！」

  大概是看我驚訝地合不上嘴巴的模樣，他發出了一點笑聲。

  「我沒忘，沒忘。」

  我僵著笑容也朝他打招呼，然後公式化地伸出手，他卻熱情張開手臂抱著
  我，熱絡的樣子讓我以為自己記錯了。

  「抱歉抱歉，在國外待久了，習慣這樣打招呼。」

  他笑著解釋，鬆開環著我的手之後又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整場會議下來
  ，我大半的時間都是盯著他看，努力想把眼前這個已經長得比我高的男人
  跟我記憶中的文子疊合起來。

  文子注意到我的反應，投過來的笑容讓我想起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

  我們一起吃了午飯，他聊了這幾年他出國讀書的事，也問起了同學會上其
  他人的近況。聽著我講話時，他會專注地看著我的臉，偶爾瞇起雙眼像是
  附和，或攪拌幾下咖啡發出一點聲響。他的表情和手勢仍帶著一點高中時
  代就有的陰柔，但卻多了些許雅痞味道的優雅。

  咖啡的熱氣盤旋著散開來，灰白色的煙霧一點一點地融化了我和他之間的
  空白；但望著他愈久，熱氣就好像沿著脖子一路緩緩蹭上來，讓人兩頰發
  燙。

  「你覺得熱嗎？說真的，我也還沒習慣台灣的氣候。」

  他作勢搧了搧耳畔，我揩揩額頭上的汗，靠到椅背上讓自己放鬆。

  「說起來他真巧，沒想到會在工作的場合碰面。不過……」

  他突然壓低了聲音，傾過身子看著我。

  「能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

  文子的表情認真，短短的兩句話卻重重地擊到我心上。我慌了手腳，隨意
  抓了個話題想避開這種場合。我聊到同學會上其他人說的話，打趣地說起
  謠傳他暗戀某個人的事。

  「是真的啊！他們真厲害，這件事我沒告訴過幾個人耶！」

  聽到他親口證實這件事，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頭突然空了一大塊。曾經被
  我否認的感覺像是一下子獲得釋放，卻又悶在胸口無法渲洩。

  「那，那個人，現在……」

  「那個人不就坐在我對面嗎？」

  他笑著，眨著眼像在開玩笑，還故意把手疊在我的手上。我下意識地把手
  抽了回來，訕訕地乾笑幾聲，想化解那一刻的尷尬。他也嚇了一跳，目光
  中退去了剛才的笑；但取而代之的是，他定定地看著我，那像是看穿一切
  的眼神。

  那一刻，我掙扎著要不要跟文子說自己的事，說我曾經也喜歡他，說我不
  知道那算不算愛情，說我每次同學會都希望可以見到他，說再見到他我也
  很高興。

  說，也許我們可以交往呢，文子。

  只是，說出口，我和他之間是不是就會有什麼改變呢？

  桌上的手機微微振動著發出一點聲響，我瞄了一眼螢幕上的來電。男朋友
  傳來的簡訊，他說過今天回台灣，晚上我得去接機。

  我將視線從螢幕移回文子身上，剛才波動的情緒已經慢慢平復過來。

  「嘿，我差點就當真了呢，哈哈。」

  發出笑聲時，我重新戴起高中同學的面具，看著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