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入夜後的台北透著涼意，斷斷續續下起的冬雨落在手上像要凍著似的，直要

侵入骨髓般讓人發著寒。



阿力提議去吃火鍋，最好還是麻辣的那種。

我撐起傘，和他並肩走著，空出一半的位置讓他進來遮雨。他也老實不客氣

地勾搭著我的肩膀，緊緊地傍著我。



「台北好冷喔！」



「是啊。」



我們一直是飯友，一起吃飯的朋友；從學生時代起就習慣和其他同學一起約

著出來吃晚餐，後來開始工作之後，還會一起吃飯的倒只剩下我和他了。



「喂，好不好啦，下一次我找我女朋友和她同學出來，大家一起吃個飯。」



我看著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說句話啊，好不好？我是擔心你耶，我不在台北的話，以後就沒人陪你吃

飯了耶。」



火鍋店裡飄散著蒸騰的煙霧，他的聲音混在人來人往的嘈雜聲裡。



「再說啦！我不是跟你講，不要幫我操這個心。」



我順手夾了點白菜進鍋子裡，用力壓了壓讓湯漫過菜葉；原本冒著氣泡的熱

湯一下子被一陣翻攪，反而靜默了下來。阿力還不死心，往他那半邊的麻辣

鍋裡又放進一點牛肚，筷子隨意地撥動著，嘴巴也沒停。



「我是說真的啦！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也不是長得很奇怪，交個女朋友應

該很正常吧！」



「就算沒交女朋友我也很正常啊！」



我從以前就愛和他鬥口，倒不是真的想駁倒他，只是喜歡那種一來一往的趣

味。他也從沒在乎過，只是一個勁地把他自個兒的想法講清楚。這就是阿力

的個性，也是我喜歡他的地方。



也因為喜歡他，所以我不會告訴他，我喜歡他。



※ ※ ※





剛認識阿力的時候，我總覺得我們個性相差太多，一定合不來。他是那種有

話直說，心思單純的大男孩，對他而言，話沒什麼不能攤開來講，只要是朋

友的事就算是他的事。他老說我心裡好像藏了很多事，渾身充滿著謎團。



「這叫神祕感，總得留點什麼讓人家探聽啊！」



我開玩笑地回應著，同時隱藏起更多情緒。



只是很奇怪地，他愛找我聊，拉著我陪他去做這做那。有時候，他也會把自

己的煩惱往我這兒傾訴，包括愛情上的煩惱。



「我真的好想趕快交給女朋友喔！」



這句話我大概聽他說過快八百次了，而他總愛配上一付像是瓊瑤主角才會有

的誇張手勢和表情，吶喊一樣地對著天空叫。



「去啊，系上不是有很多學妹還是單身？」



「拜託，我們系上的女生，不是我在講，實在是太……」



他馬上住了口，因為他曉得我不喜歡聽到那種貶損女性的字眼。我還是瞪了

他一眼，只是看到他渾不在意地吐吐舌頭，也拿他沒輒。



「你這個人喔，又愛靠么又那麼挑，活該處罰你沒有女朋友。」



「你別詛咒我嘛！」



每次聽到阿力軟著身段和這樣撒嬌似的語氣，我總忍不住原諒了他；明明是

個高了我一個頭的大男生，卻裝出這樣的神態，實在讓人無法真的生氣。也

許因為他小我一歲，也因為我知道他的個性就是這樣，對於他那些口頭上的

直言無諱，我會把那當成弟弟犯錯一樣，可以糾正他，卻不會真的怪他。



我真的只把阿力當成弟弟嗎？



那時候我常這麼問自己。我雖然知道自己喜歡的是男孩子，卻無法肯定阿力

在我心中究竟是什麼。



※ ※ ※





聽到他交女朋友的事，是在快畢業的時候。



「真的假的，網路交友？」



「小聲一點啦，我還不想讓其他同學知道，只告訴你一個喔！」



我配合地往四周看了看，確認一下沒有其他人在注意我們的對話。



「這不像你耶，你應該是那種一交了女朋友，就會開始大聲嚷嚷，唯恐別人

不知道的人吧！怎麼變得這麼神神祕祕的？」



阿力歪著頭腦想了一下，表情極為認真。



「唔，也許是因為，我變成熟了。」



看到他用那麼嚴肅的表情說出那句話，我差點爆出笑聲。我替他高興，因為

他終於解決了一直困擾他的最大煩惱，而且瞧他的表情，幸福不言而喻。



「那天介紹你們認識認識。」



我點點頭，卻隱隱覺得心情有點異樣。阿力還在一邊滔滔不絕地講著那個女

孩子的好，我卻一點也聽不進去。某團陰影一般的暗雲在心的一角悄悄擴大

，整個人像失了重心一樣地並不好受。



一節課下來，教授講的東西我沒聽進多少，阿力形容的我也無法具體化地理

解。我只記得自己會不自主地側過頭去看著他，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到什麼不

同的地方，卻往往只是出了神地盯著。



阿力很快地帶我去見他女朋友。三個人坐在我們兩個常去的小火鍋店，他們

兩坐一邊，我自己一個坐在對面。



「這個是我最好的朋友喔，長得不錯吧，如果你有同學也可以介紹給他。」



他向那女孩這麼介紹我。我拘謹地笑了笑，覺得自己特別不像自己。



「你好。」



我禮貌性地打了招呼，但眼神刻意地避開不正對上她的視線，只是一個勁兒

地在眼前鍋子裡翻動。泡菜鍋咕嚕咕嚕地直吐著氣，辛辣的氣味襲上臉來讓

人直冒汗，眼睛一陣發酸。



「喂，幹嘛啊，又不是叫你來聯誼的，怎麼變得這麼『閉素』啊！」



阿力的女朋友發出了點笑聲，我第一個念頭是，她會喜歡阿力，應該也是因

為他講話總是這麼直接了當，帶點戲謔玩笑的語氣吧！



「吃你的東西啦，那來這麼多話。」



我朝那女孩笑了笑，卻不曉得該說些什麼。請她多多照顧我們家阿力嗎？還

是該說委曲她得當這小子的女朋友？



兩句話都像是玩笑，但我現在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 ※ ※





阿力畢業後先去當兵，我則考上研究所，暫時避開兩年的兵役。我真的想避

開的，應該是阿力吧！他在南部當兵，我留在台北讀書，兩百多公里的距離

應該足以削弱他對我的影響。



他女朋友偶爾會找我陪她去懇親。我不好意思拒絕，畢竟阿力曾告訴她，我

是他最好的朋友。



開車到高雄的四、五個小時裡，我們常常一路無話。就算聊天，也只會聊到

阿力，我們都熟悉的那個人。我會小心不讓自己的語氣裡洩露太多情緒，用

玩笑一般的語氣來形容我認識的阿力。而她會告訴我她和阿力在一起的情形

，談阿力的體貼，也談阿力的細心。那讓我驚訝地發覺，她口中有個我所不

熟悉的阿力。



被我覆以玩笑所形容的阿力，與和她在一起時的阿力，好像兩者都不是我所

認識的人；而那種異樣的陌生沒來由地讓人難過。



見到面時，我常會認真地在一旁看著他們倆，想從那個理著平頭，穿著草綠

服的大男孩身上找到一點我所熟悉的影子；在這樣的場合裡，我就像是個第

三者，只能默默地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不，也許連第三者都說不上，我只是個旁觀者。



※ ※ ※





阿力和我走回他停車的地方，今天是星期五，晚上他還要開車到桃園找他女

朋友，在她那兒過夜。這個週末他們會到南投去玩，阿力也邀我，但我識相

地拒絕了。



「你只是禮貌上問一問的吧？我才不想當電燈泡咧！」



「屁啦，既然邀你就是真的要找你去，怕你一個人在台北悶到死啊！」



我還是拒絕了，隨口扯了個謊，說隔天還要到公司加班。



晚上十點多，街上的車仍不少，台北似乎永遠都是這樣，即使還下著雨，屬

於夜晚的活力卻不會被冷卻。



「晚上還特地陪你吃飯，夠朋友吧！」



我朝他笑，沒有吐他槽。



「你怎麼了？好像怪怪的。」



「沒有啊，快冷死了，先進車裡啦！」



車門關上，隔絕了外頭凍人的冬雨，只是身上似乎還殘留著滲進身體裡的寒

意。車子裡只聽得到細細的雨聲，和雨點打在窗玻璃時發出的錚錝聲響。我

注視著車窗上橫流著的雨水，劃過眼前時留下一條條淡淡的水線。



「我講真的啦！我女朋友說她同學長得不錯喔，而且是在銀行上班的，反正

大家吃個飯認識一下而已嘛！而且啊，你再不擴展自己的交友圈子，可能會

一個人老死喔！」



他預言了我的後半生，但語氣仍是滿滿的關心。



我轉頭看著他，想對他說些什麼。後頭的車子鳴了喇叭，阿力低低地咒罵了

一聲，卻仍讓出了點空間讓那輛車先走。車燈映著阿力的側臉，那輪廓像上

了層淡淡的金色，在眼底發著光。我像是無法移開視線般，只能盯著那個亮

光出神。



「怎麼了？」



「沒事。嗯，我待會兒在前面的便利商店下車。」



「我送你到家門口啊！」



「不用了，我要去店裡買點東西。」



他把車停了下來，但沒熄火，引擎轟隆隆地發出沈悶的聲音。我關上車門，

朝他揮揮手。



「晚上可以留下來陪我嗎？」



雨聲有點大，我期盼他沒有聽見，又希望其實他聽見了。



「你說什麼？」



他搖下車窗，歪著身子探到這邊的座位。



「沒事。」



望向他時，我臉上掛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