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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長畢業的時候,把他騎了九年的老爺機車送給我,是光陽的舊型車子,有不少零件都生鏽了,機車龍頭稍微歪掉一些,握把處的橡膠有些變質,除此之外沒什麼大問題。

在那之前家裡買過一輛機車給我,有顏色鮮豔的面板,防盜中控鎖,坐墊兩側還裝了兩排反光燈,亮起來的時候十分酷炫,於是我第一趟出遊就找了學長一塊兒上淡水去,算是幫我試車;沿著鐵路線在略嫌荒涼的公路上馳逞,破風而去的感覺非常舒服,學長還大膽地把手放在我腰上,一直到接近淡水市區才放開。

我記得回程的路上還下了點雨,因為懶得穿雨衣,兩人是一路淋著雨回宿舍的,溼透的雨水讓我們兩人貼得很近,好藉此分享彼此的體溫以抵禦雨夜的微寒,於是那個雨天讓我深刻地記了下來。

但才騎了將近1000公里,車就被偷了。

因為家裡有些生氣我沒能保管好機車,所以接下來的三年我都沒車子可用,出遊時老是得依靠其他人當司機,只能憑著抽錀匙的運氣才可能坐到學長的機車後座。

大一時進了社團,和學長認識之後,我們就一直保持著這樣的曖昧關係,從原本單純的照顧與依賴,到後來有些親密的獨處與交談,在那個同性戀還有點隱晦的時代,我們一直沒向對方說出「交往」兩個字,只是抱著那樣的好感在意著對方的一舉一動,以好朋友的形象包裝起彼此的關係。說也奇怪,當時我們都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反而帶著某種共有一個祕密的想法而耽溺於這樣的關係,偶爾投以默契似地眼神交會或會心一笑,小心呵護並蘊釀著那樣的感情。

對於未來的事我沒想太多,或許是因為對這樣的感情還很陌生,我無法想像兩人之間會走向哪兒去,卻也沒考慮過有沒有可能改變。

「過戶的事情就交給你處理喔!車子很老了,可能需要整理一下,你自己看著辦吧!」學長一邊說,一邊歪著身子斜躺下來。當時是社團送舊的第二攤,地點是大學時代常去的一家泡沫紅茶店,整個二樓被社團包下來了,榻榻米的香氣混著洛神花茶的酸甜氣味,與前一攤結束後殘留的些許酒氣。

落地窗外有點雨聲,一點涼意飄了進來,我把外套丟給學長,他也沒避諱地蓋到身上,渙散的眼神像覆上一層薄霧,望向我的某些時刻讓我有種愛情的錯覺。

隔天學長找來搬家公司把打包的行李送上貨車,我們幾個同宿舍的學弟們坐在交誼廳,一邊聊天一邊等學長回來。身旁的椅子放著學長的大背包,暗紅色的帆布面與淡淡的霉味讓人覺得熟悉,心裡突然產生了即將道別的真實感。

「學長,都搞定了嗎?」隨著那聲招呼,我轉頭往大門的方向看。學長一隻手朝我們比了個「ok」的手勢,而另一隻手則牽著一個人。

「誒,有姦情喔!女朋友嗎?怎麼暗槓這麼久,都沒把大嫂介紹給我們?」在場另一個人語帶曖昧地嚷了起來,聲音裡帶著笑,而站在門口的學長一反常態地露出害羞的表情,略低著頭朝大夥兒傻笑。

而我只是一直看著那雙牽著的手,跟著大夥的起鬨發出一點像是笑聲的聲響。

辦好過戶手續,我找了學長推薦的機車行重新整頓了老爺車,換了排氣管、換了煞車皮、調整龍頭,什麼機油、齒輪油、濾網、電瓶什麼的,老闆怎麼說,我只是點頭同意。

坐墊下的安全帽和雨衣,是學長用慣了的,他沒打算帶走,留下來要我看著辦。

從那天見到他帶著另一個女孩出現,到後來他真的辦好退宿手續離開台北,他沒跟我解釋和那個女孩的事,甚至當天在交誼廳裡,他也只是簡單地同所有人介紹了對方,說他們在一起半年而已,沒公開是女方的意思。

「真的不是我想暗槓,她不太喜歡和太多人打交道,如果一公開,免不了要和我們社團一大堆人交際,所以拖到最後一刻才帶她出來見見大家。」說那些話時,他們握著的手一直沒放開,有幾秒鐘學長把眼神瞥向我,卻很快地閃開瞅往別處,臉上的表情沒什麼變化。而那個女孩始終低著頭,偶爾抬起來看向我們,也只是示意般地掃視一遍,沒真的對上任何人的眼神。

我跟著其他人一起取笑他妻管嚴,一直沒想過的未來突然變得現實,卻只能努力讓嘴角掛著笑。

「我順便幫你換一下碟煞油,握把也幫你換一組新的,算是送你的,明天你再來牽車吧!」老闆豪氣地拍了拍坐墊,咧著大嘴朝我笑,於是我也回以笑容,就像前一陣子練習的那樣。

走回宿舍的路上,回想起以往也和學長一起走過好幾次同一條路,想起他有時會從背後抓著我的背包,或搭上我的肩膀緊靠過來,偶爾傳過來的體溫與氣味像一條記憶的線,帶起許多過去相識的種種。我盯著手上的雨衣,已經褪色的深藍布面還算乾淨;學長老是會把溼雨衣硬塞進坐墊下,也很少特地拿出來晾乾,湊近鼻端嗅得到一點發霉的氣味。

不知怎麼地,那氣味讓某些回憶變得真實許多。

我想起有一次社團打算舉辦夜遊,學長因為是社團活動部,必須負責提前探勘路線。他找了我陪他,說有個人一塊去,路上可以聊天比較不無聊。那時我才進社團沒多久,通常學長姊不太會找新人同行,但他卻破例邀我前往。

「因為我們剛好同寢室,比較方便啊!」這是他用的理由,我想想沒什麼不對,而且對探勘這種工作也感興趣,更重要的是,我對學長的確懷有好感,只是不確定他怎麼想。

出發的時間是半夜十二點,他說要盡量和正式夜遊的時間相同。

坐在機車後座,頭上戴著半罩的安全帽,我盡量挺直身子和他保持著一點距離,同時兩手緊緊握著後方的載物架握把。因為還不習慣熬夜,一開始的新鮮感消退之後,取而代之的則是慢慢襲來的瞌睡蟲,我只能努力撐起精神,斷斷續續地拋出一些對話好讓這趟車程不無聊。等到路上的車慢慢變少,規律的車燈和引擎聲像打著單調的節拍,於是我偶爾會因為不小心出神而往前撞上學長的安全帽,發出「扣」的聲響之後又立刻打起精神,若無其事地聊起其他話題,試圖假裝我只是不小心撞上去。

「學弟,你兩手抱著我的腰,可以靠到我背上睡一下。」學長側過頭用力地吼,說話夾在引擎聲裡有些聽不清楚,在我還來不及回應時,他已經伸出手來,拉著我的左手貼到他的小腹上,放慢了點車速讓我調整坐姿。

我有點不好意思,想縮回左手時卻被他緊緊拉著。

接近目的地時,雨撲簌撲簌地下了起來,睡意被雨水打醒之後,我重新坐直了身子,但抱著學長的手卻猶豫著該不該縮回來,為難之間,學長忽然在路旁停車,從坐墊下拿了雨衣出來。

「我只有一件雨衣,你穿吧!」他笑著那麼說,掀開安全帽的透明罩,眼鏡上滿是雨水。

「那你怎麼辦?你在前面比較需要穿吧!我在後面沒關係,等一下有便利商店再買件輕便雨衣就好。」我把雨衣推回給他,努力地撐起笑容,但眼鏡上混著雨水和霧氣,無法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

他躊躇著看了天空一眼,才終於下了決心似地披上雨衣,坐回機車之後卻掀開雨衣的下擺,示意我躲進去。

「你忍耐一下,我們兩個先一起披吧!至少身體不要淋溼,褲子和鞋子就沒辦法了。」我用手指抹了抹眼鏡上的雨水,看清楚了他臉上的笑容,和他展開屋簷般的雨衣、邀我進入的那個場景。

縮著脖子窩在雨衣底下,耳朵聽到的外界聲響都被過濾了般失去真實感,雨滴、引擎、風切聲,一切一切都被擋在雨衣外頭,擋在學長為我撐出的這方天地之外。鼻子裡聞到淡淡的霉味,但更多的是學長身上的氣味,混著一些雨水、一些汗,和一些只專屬於他的氣味。於是我傾身往前貼得更近,同時雙手用力地環抱著那具身體,好像那是此刻我僅有的依靠。

雨變小之後,學長解開幾個扣子讓我能夠探出頭來,前方的夜色像是吞沒了所有的亮光,只剩下機車映照出幾公尺之外的路面;我朝後方望去,那一頭的黑夜像是不斷往我們所在之處漸漸逼近,卻始終觸不到我們。

雨衣緊貼著兩人的身體,熱氣在雨衣底下蒸騰氤氳,暖暖地包圍著我們。

抵達目的地時雨已經停了,空氣中透著些許涼意,我們走到露營區的木造涼亭裡,望向外頭的夜空。剛才的雨好像是場夢,雨後的夜空竟是一片清明,烏雲已經散去,還看得到不少星星。我想,那陣雨真的是場夢吧!於是我可以在夢裡緊靠著學長,可以雙手環抱著他、貪婪地吸著他身上的氣味——那是場近似於愛情的夢。

「休息一下吧!我一直騎車也有點累了。」學長說完,回機車那兒拿出剛才的雨衣,倚著涼亭的座椅席地而坐,同時把雨衣披到身上。

「辛苦你了,不然回程換我騎吧!」那麼說的時候,我竟幻想起待會兒學長會在身後抱著我。

學長沒回答,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招了招手要我一起坐。等我坐下去之後,他動手把我又往他那兒拉近了一點,把雨衣披到兩人身上,隨著那些動作又往我靠得更近一些。

雨衣底下,他伸手過來環著我的腰,這情境彷彿從剛才的幻想中跳了出來,溫熱的觸感讓我忍不住閉起眼睛靠到他肩上。

一起披著這件雨衣的經驗只有場勘的那一次,後來他會多準備一件輕便雨衣在車上,好應付那樣的突發狀況。但無法應付的另一個突發狀況,則是我們之間開始有了曖昧的情愫,若有似無的親密一直持續了三年多。

直到他離開宿舍那天。

我記起學長給過我一件雨衣,是搭了我的新機車從淡水回來後,他特地去買了送我的。

「下次不要淋雨了,我會心疼。」在只有兩個人的場合裡,他才會說這種帶著曖昧氛圍的話,但語氣總會刻意保持平淡,盡量不讓聲音裡透露出什麼情緒。

新雨衣隨著機車一起被偷了,甚至沒穿過幾次。而現在,留在我身邊的竟是當年他的那件舊雨衣,只可惜那個人已經不再屬於我了。

或許……或許他從來沒有屬於我吧!

回宿舍之後,我到公共浴室去把雨衣重新刷洗過,仔細清理了卡進接縫處的沙子,抖了抖帆布面上的水漬,將它掛到陰涼處風乾。雨衣上滴落的水無法滲進地面,在水泥地上積出一灘深色的水漬,撐起的布面像低頭俯視著自己,混進空氣裡的淡淡霉味一直刺激著鼻翼。

曬衣場外頭盈滿夏日午後的陽光,抬起頭,眩目的白日刺得雙眼像要泛淚,我不得不瞇起雙眼,最後索性閉眼睛。許多過往的畫面隨著那個氣味浮現又淡出,有些曾經覺得很重大、很深刻的記憶,卻在轉念之間失去重要性;那樣的回想與其說是療傷,卻更像是種確認,讓我拉著那條記憶的線,一點一點地回溯起與學長相處的點點滴滴。我們的開始。

雨衣。

腦中跑出那個具體的物件,我重新回頭看了一眼雨衣,上頭的水滴像是剛從一場滂沱大雨中回來——不是記憶裡的那場大雨,但確實洗淨了什麼;我深呼吸幾次,最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胸口有些混濁的什麼彷彿隨著呼吸之間慢慢散掉,移去了原有的重量。

我不自覺地笑了,覺得舊雨衣的氣味終於淡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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