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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上班族來說，除了下班以外，每天最期待的應該就是午餐時間了。即使我不是個以工作為苦的人，也不至於一坐到辦公桌前就憂鬱上身，仍會對午餐時間存有一點小小的期待，就算沒有特別數著時間，肚子的飢餓程度也會提醒自己該讓屁股離開坐位，出去覓食了。

「今天中午吃什麼？」公司的行政助理照例問了一句，八個人不到的辦公室，也照例沒有人可以給出什麼建議。

面對一屋子的工程師，我想她應該也覺得很無奈，感覺應該像是對著一群只會跟著程式語言反應的機器人，不夠高階的AI，沒有指令就無法動作。

「拉麵、丼飯、簡餐、意麵、義大利麵、河粉、石鍋拌飯，還是小火鍋，選一個吧！」她歎了口氣，重新拋出問題，口中所唸的每一種食物其實都代表了我們中午常去的幾家店，而這些菜色其實也有聯合國的概念，誰叫市政府給這附近起了個「異國美食街」的稱號，那一帶充斥了各地特色料理，幾乎每天都可以換一個國家品嘗。

即使如此，仍有吃膩的一天，畢竟我們都在這兒工作了將近十年，就算那些店家有些更換，仍免不了覺得了無新意，總想尋找新的美食。

「有新的建議嗎？這些都吃過好次了。」不長眼的同事回了一句，馬上換來行政的白眼。

「那你建議啊！」果然被這麼回了一句。那個同事馬上就閉上嘴巴不再出聲，朝我丟來一個求救的眼神，而眼尖的行政立刻也把視線轉到我身上。

「經理，你不是偶爾會一個人去吃，乾脆你帶我們去你的私房餐廳吧！」

「咦！我？」我呆呆地看著那一對對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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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你來了……誒，這次帶了一大群人嗎？」發現我看他的眼神有些不自在，他立刻會意地擦擦手迎了上來，很有默契地和我保持著老闆與客人的距離。

因為是家小店，午餐時間根本不適合帶這麼一大群人過來，所以我通常都是一個人過來吃，同時享受和他相處的片刻。我們在交友平台上認識，當時被照片上這個穿著白色圍裙的大男人吸引，我難得地傳了訊息過去──要一個年近四十的人這麼主動打招呼，對我來說是非常難得的事。我們從他分享的生活照開始聊起，沒想到他真的是廚師，而且店就開在公司附近。

「我跟他們說過店很小了，但他們說可以擠一擠，只好帶他們過來……啊！他們是我公司的同事。」我簡單解釋幾句，小心地讓自語氣顯得平淡，卻下意識地迴避他的目光，深怕一點眼神接觸會讓我們的事情露餡。

「不好意思，硬要經理帶我們來，因為實在是不曉得吃什麼好，沒想到附近還有你這樣一家店，以前完全沒有發現。」

「我這兒地方小，店面也不顯眼，除了熟客之外很少人會進來。唔……要麻煩你們分開坐了，只剩一張空桌，要請你們有些人坐吧台了。」他熟練地招呼起來，朝我使了眼色之後過去張羅椅子和水杯，完全恢復為一個餐館老闆的身分。

我坐到吧台一角默默地看著他。我喜歡他忙碌的樣子，專注地盯著料理中的菜色，不時分神去留意另一個鍋子燉煮的東西，偶爾還要注意客人桌上的水杯和盤子是否空了，一個人身兼內外場的工作；他說過，他很喜歡做料理，也喜歡看人們吃他的料理所露出的表情，才會決定開這樣一家店，而且還堅持店不能大，他不想因此疏忽了任何一個客人的反應，也期待這樣的規模能讓他照顧到每一個點餐的人。

第一次進他店裡用餐，我就說他很像是午餐版的深夜食堂，店名該改叫「中午食堂」。

「你忘了我也有經營晚餐啊！而且你取的名字好普通，感覺是那種穿著白色圍裙的歐巴桑會在店裡招呼客人的店。」他笑著吐我槽，沒有對年長者的尊敬，也完全不給客人面子。

但我很開心，因為那隱約暗示了，我對他來說不只是單純的客人。

不過我們的關係還不到交往的地步，比起老闆與客人的關係，我們正試著從朋友開始，雖然第二次見面時我們就上床了，但那次是個意外──雨聲太浪漫，食物太美味，燈光太醉人，幾杯溫熱的清酒和一小碟甜膩的紫米紅豆，讓我們失去了初識的防備心。

「老闆，你的午餐菜單很多元耶！印度咖哩飯、泰式的綠咖哩、日式的塔可飯、還有中式的水餃、麵條，各國的料理一網打盡耶！」同事發出讚歎，拿著菜單翻來覆去，遲遲決定不了該點什麼。他笑了，而我坐在角落也跟著笑，總覺得他受到誇獎也讓我與有榮焉──即使現階段的我們還只是普通朋友。笑聲讓整間小店鬧哄哄的，而被我們這些新來的客人一擠，一些原本的熟客進不來，他也只能一一朝那些開門之後嚇了一跳的客人低頭致歉，還有意無意地朝我看一眼，表情帶了點埋怨的苦笑。

他端了我點的塔可飯過來，放下盤子時說了聲「經理，請慢用」，還輕輕碰了我的手，微微的溫熱透過碰觸傳了過來。我的眼神隨著他離開的身影移動，看他熟絡地招呼著每一個客人，短短的頭髮下是瞇成兩條縫的眼睛，微微彎起的嘴唇弧度很誘人，參差的鬍渣透出一點成熟的味道，圍裙那一帶凸起明顯的小腹，短袖上衣露出的手臂線條十分漂亮，那讓我想起和他躺在床上的時候，我讚美地撫摸他的每一吋肌肉，直說這是勞動者才會有的美麗身體，可不是健身房雕出來的人工美感。

那時候他笑了，好奇我怎麼會用這些奇怪的形容詞。他是個愛笑的男人。

才見面第二次我就被他的笑容吸引了，那是網路交友的大忌，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不過他比我冷靜地多；他說，先當朋友吧！不用急，我們慢慢來。

「慢慢吃，不要急。」他從吧台後面拋來這一句，我抬起頭時正好四目相對，立刻尷尬地低下頭，但耳邊只聽到他輕輕的笑聲，混在店裡四溢的飯菜香氣中竟帶著一絲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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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我們兩人的關係似乎總是不急不徐，除了我偶爾過來吃午餐，我們其實沒有固定的約會時間，因為他一個人得忙著照顧餐館，準備食材、開店和收拾已經占去他很多時間，似乎無法為一個男人騰出多餘的時間。

而且，我們的確沒有承諾彼此什麼，也沒有正式地說「我們交往吧」這樣的話，我的年紀比他大，又不是個太主動的人，尤其我已經不只一次暗示過自己對他的好感，但換來的總是他的一句句「慢慢來」，總讓我不由自主地猜測起他的想法，一點一點地放大我們之間關於年紀和個性上的差距，然而，愈急著想縮短兩人的距離，反而讓彼此的腳步參差，快慢不一。於是，我只能利用每次過來吃午餐的機會享受那種陪在他身邊的感覺，把自己當成這個餐館的一分子，也把這兒當成我和他的約會地點。

「今天我要綠咖哩，唔……不要太辣。」

「韭菜水餃十個……唔，十五個好了……還是，還是十個韭菜、五個高麗菜，今天比較餓。」

「我今天只想吃麵，不過你會不會做那種蛋黃半熟、弄破會流出來的那種荷包蛋啊？我想吃那種的，拜託你了。」

每一回的午餐，就是他給我的約會禮物，於是我會故意出些客制化的附帶條件，把那當成只屬於我和他的私密交集。

對於作菜，他真的樂在其中，往往專注在料理的同時就會忘了我的存在，而只將我當成一個普通客人看待，即使我喜歡他那副認真的姿態，卻也不免有受到冷落的感覺。等待他的回應讓我愈來愈沒有自信，於是我漸漸覺得他或許並不喜歡我，對他來說我只是午餐一般的存在，充其量是為了填飽肚子以應付下午的工作，卻不是晚餐那樣正式的、重要的存在。

短短一個小時的午餐時間，大概只是我自以為是的約會。

我想，那或許就是我和另一個男人約出去碰面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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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理，你最近好像比較少一個人去吃午餐了耶，是吃膩那間店了嗎？」行政好奇地問了一句。在那次之後，我們沒再整個公司一起去過，畢竟是間太小的店，並不適合我們一大群人的午餐。

「大概吧！總是要換換口味嘛！」我閃爍著回答，避開她話裡頭的試探。

她看了我幾秒鐘，像在觀察什麼的眼神讓我有些不自在，隔了一會兒，她「哦」了一聲，回自己的位子上，但沒多久就用手機軟體傳了訊息過來。

「發生什麼事了嗎？你和那間餐館的老闆？」

「哪有什麼事，你想太多了。」我立刻予以否認，回應的速度卻讓自己覺得心虛。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要不要我告訴你，你那次看著老闆笑了幾次？我又不像其他人都是遲鈍的機器人。」她馬上還以顏色，我幾乎可以想像她坐在位子上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而且剛才從她那兒傳來的一串清脆的鍵盤敲打聲，聽在耳朵裡像被放大了好幾倍，帶著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

我猶豫了一會兒，即使她早就知道我的性向，我卻不想分享太多私事，尤其是感情上的事。

「還是你喜歡上別人了，所以乾脆採取逃避的方式？」她不打算放過我，沒等我回答就繼續追問下去。她是個會分享同志新聞、參加同志遊行的人，我也是在某一次遊行被她認出來，才不得不向她出櫃，卻沒打算因此和她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雖然有很多男同性戀和女生會成為閨密，但我的個性一向很自閉，也很保護自己的隱私，要向另一個人分享自己的感情總覺得難為情，尤其我是上司，年紀又大了她不少，同事關係加上長輩的自尊讓我放不下身段。

「你不要腦補了，我和他真的沒什麼，也沒有逃避啊！」我逞強地這麼回答，反正是文字交談，她看不見我此刻的表情。

那則訊息成為「已讀」之後，她隔了很久都沒有再傳訊息過來，我鬆了一口氣，也才能夠重新把心思放到電腦螢幕成行的程式上，不過腦子裡仍忍不住反覆咀嚼著她剛才打的那些文字，而把思緒繞到我和他的關係上；她說的沒錯，我的確在逃避，以參加同事的午餐來逃避那家店、逃避屬於我和他的午餐約會，同時，利用和另一個男人約會來逃避我和他曖昧不明的未來；我不希望自己永遠只是一個他在午餐時間會見到的人，不希望彼此只能緩慢地停滯在這樣的關係裡。

「等一下陪我吃午餐，就我們兩個。」她的聲音自頭頂傳來，我抬起頭，看見那雙眼睛裡有著不容拒的銳利，和一點鬼黠的光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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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店裡時，裡頭意外地空蕩蕩的，聽見開門的聲音他才站起身往門口看。

「歡迎光臨……咦，是你。好久……好久不見了。」看見進來的人是我，他神色有些異樣，驚喜中帶了一點慌張，於是說話的音調也有些走樣。而見到我身後還跟著女同事時，他馬上恢復了平常的態度。

「老闆，這次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坐那張桌子。我還是老樣子喔！」她很快地交代了一句，故意避開我探詢的目光。

「老樣子？你常來嗎？」我低聲問了一句，但她沒回答，我突然有種陷入詭計的感覺，好像這一頓午餐是某種圈套。

他應了一聲好，投過來的目光回到我臉上，笑起來的樣子一如昨日，但裡頭有著一些難以判讀的情緒。

「塔可飯。」我本來還想補一句「不要放蕃茄」，但一想到這是客制化的要求，打算出口的話就這麼吞了回去。我看見他愣在原處的模樣，像在等待著什麼，原本微笑的表情慢慢回復平淡，只輕輕地點點頭，身影沒入吧台後方的料理區。

「好像沒什麼人啊……」我想隨意地聊天，那句話雖然是說給同事聽，但他應該也聽得到。不過他沒有說什麼，仍一如往常地專注在眼前作的菜；鼻子裡聞到熟悉的肉醬香氣和塔塔醬的氣味，抽油煙機運轉的聲音擾動了原本稍嫌安靜的店內空氣，那讓我忍不住想轉頭看看他，卻又礙於眼前坐著同事。我想起她剛才說過，我在用餐時間不只一次邊笑邊看著老闆，一陣熱辣悄悄爬上臉頰。

「還沒吃，你就辣到臉都紅啦！」她取笑了我一句，我連忙乾咳兩聲，試圖緩和情緒。

我以為她找我來吃午餐，應該會有什麼想對我說，但她完全沒有理會我的打算，沒等我的餐點上來就自顧自地吃起眼前的水餃。等待的時間十分難熬，我手指輕敲著桌面，雖然極力克制著，卻還是抬頭往吧台的方向望過去；他認真地低著頭作菜，好看的側臉如同一幅經緻的剪影，微微暈開的輪廓映出一點午後的光線。他是個好看的男人，而相較於他，我只是個行將四十歲的中年人，也許我們真的相差太多吧！

「你的塔可飯。我幫你把蕃茄的量減少了，也切得很小塊，應該比較容易入口吧！請慢用。」他細心地說明了幾句。肉醬上冒出陣陣熱氣，撲鼻的香味鑽進鼻腔裡，喚醒了食慾，也喚起了那些過往的場景。

吃下第一口時，強烈的熟悉感突然在心底發熱，那似乎是由味覺的線所牽引，進而帶起思緒中對他的種種想念──他笑起來的模樣，盯著我的神情，作菜的身影，和他在床上時的身體線條；我回想起自己輕撫他的短髮，手指伸入他的髮間以指腹摩挲，接著從頭頂沿著側臉的細毛滑到下巴的鬍渣，繞圈般地在他嘴巴周圍逗留，感受指尖被他的短髭搔刮出陣陣麻癢，而他溫軟的嘴唇微微張開，抿了幾次似乎在向我索吻。

那情緒沖擊著心的一處，湧上胸口混進一口口的飯菜，嚥下去之後氣味仍久久不散。我仍然非常喜歡他，那感覺騙不了人，那和另一個約會過幾次男人的不同，即使只是一次又一次短短的午餐約會，他已經成了比晚餐更重要的存在。

「好吃嗎？」他在耳邊問著。

我輕輕點頭，湯匙刮著餐盤的聲響像敲擊的心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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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的時鐘接近十二點，辦公室各處開始響起陣陣騷動，敲打鍵盤的聲音也像在提醒著所有人，音量不由自主地放大了幾倍。

時間一到，吆喝著午餐的聲音從某個角落爆開。最近同事把我們常去的店家收集起來寫了一個小程式，利用跑馬的方式決定午餐要吃什麼，於是所有人立刻聚到會議室的電腦螢幕前，盯著上頭各種顏色的馬匹，等著鳴槍起跑。

「經理，又不跟我們去吃啊？」看到準備離開的我，同事問了一句。

「不好意思，我有約了。」我揚起手作了個道歉的手勢，眼神瞅了公司行政一眼，她笑著揮揮手要我趕快出門。

腦子裡考慮起午餐要吃什麼，勾勒出紅綠黃白的一道道菜色，但那個畫面中最清晰的，仍是他穿著白色圍的身形，和那張微笑看著我的表情。

午餐不用趕，也不須貪快，即使只是短暫的一小時，但這一回我們會慢慢來，為彼此留下等待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