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坐了一站，來到昨天才經過的上野站。

他一開始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要在這一站下車，雖然想過要再次一遊上野公園，坐上地鐵時卻又猶豫起來。一顆心擺盪在過去與現在之間，感覺這次出國的目的似乎都被打亂了；他覺得不該重遊當年去過的地方：上野公園、明治神宮、六本木之丘、表參道；但那些地名卻一個個從記憶裡浮了上來，自動畫出了一條旅行的路徑，要他循著那條線前進。

前進，究竟會帶著自己到達什麼地方呢？

車門打開，許多乘客往那個吞吐的洞口湧了上去，他被那波浪朝帶著也往前走了幾步，直到站上月台才發現自己下了車。車門在身後關上，警示音之後是呼嘯的車行聲，人群的腳步與交談從他身邊掠過，像一陣陣推擠著自己的風。

他可以搭下一班車離開，卻還是移動腳步朝出口走去。

「下次等櫻花開的時候，我們再來一次。」他忽然又想起這句話。他記得了，那是男友在谷中靈園時說過的話，而來到上野公園時，他則對男友說了同樣的話。

季節不對，依舊沒有滿樹櫻花。他覺得自己總選了錯誤的時候。

上野公園仍是記憶中的樣子，只是遊客遠比上一回多，站在車站的這一頭望過去，密密麻麻的人群堆起一波波的熱浪，在炎夏的陽光中蒸騰扭曲。正前方是東京文化會館，左方是上野之森美術館，右方是國立西洋美術館，有兩大群中學生穿著清一色的制服從眼前走過，一團年長者站在前方的花台高聲聊天。他不想重訪上次去過的不忍池和稻荷神社，於是穿過人群，往綠樹最密、草地最綠的地方走去；草地則散布著三三兩兩的歐美遊客，他們大多是席地而坐，或者就乾脆躺在草地上，躺在廣袤的樹蔭與斑斕的日影間，他們身上有著旁若無人的自在，彷彿自古以來就生活在這片天地之間。

他學著那些人，一開始有些難為情，所以只是盤腿坐在不顯眼的一處，見沒什麼人在注意他，便大了膽子躺下來。陽光從樹葉的縫隙射入眼中，他睜不開眼睛，索性就閉了起來；臉頰暖洋洋地像貼著一床剛烘乾的棉被，吹過耳畔的風中帶著陣陣鳥囀，背上毛茸茸的草地觸感像輕輕托著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彷彿失去重量。

那是他和男友不曾做過的事。

明明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卻讓他不由自主地開心起來，好像自己總算一個人做了一件全新的嘗試，心情好得讓他幾乎想哼起歌來。心裡響起了某段旋律，歌名一時想不起來，歌詞倒是記得，於是很自然地哼出聲來，還插進了幾句副歌的歌詞。

那樣唱著，像某種心情的釋放。

不遠處的幾個外國遊客轉過頭看著他，有一、兩個人像是要聽清楚他唱了什麼，於是移動腳步往他這兒靠近，但閉著眼睛的他沒有發現。

「That’s a great song, and you have a good voice.」當他停下歌聲時，說話聲自左方傳來。

「誒！」他嚇了一大跳，很快地彈起身子坐了起來，循著聲音的來處張望。

「Hello, we meet again.」說話聲來自那叢鬍子間掀動的嘴唇，他盯著那個嘴型看，因為太過吃驚，根本沒聽清楚對方說了什麼，只覺得那幾句英文融在身旁的風聲和蟲鳴鳥叫裡，似乎帶著一點大自然的氣味。

「I say, hello, we meet again.」像是怕他聽不懂，男人放慢了速度重新說了一次，還在字與字之間稍作停頓，刻意強調嘴型的模樣看來有些滑稽，讓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Hello. Um……ええと(啊，嗯，沒特別意思的停頓詞)……」一邊回答，一邊在腦子裡覆述著剛才對方說的那句話，再翻譯成中文的意思。我們又見面了。

又？

「誒，You are……you are……I remember you.」他幾乎把腦子裡學過的單字都擠了出來，但真的說出口時仍是這種不超過三個單字的句子，一說完就不自覺地臉紅，羞得想找地洞鑽。不過能在旅行中見到熟悉的臉孔仍讓他不自覺地感到開心，即使對方某個程度上仍算是陌生人。

「Keep singing. I wanna hear your voice. 」像是怕他聽不懂，男人放慢了說話速度，似乎也刻意選擇了簡單的英文單字，還配合上一些手勢與表情。他愣了半晌，不曉得該怎麼回應，然而真的在對方面前唱歌又有些奇怪，但對方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的尷尬，逕自地把雙手枕到腦後躺了下來，彷彿只是一個人躺在草地上享受陽光。

他看著男人，一邊考慮著唱歌的事，一邊卻打量起對方。

就像印象中會見到的那些歐美人士，男人長得高大、身材很壯，短袖上衣繃出好看的身型，及膝短褲露出來的那雙小腿毛茸茸的，光想像就有種麻癢的感覺爬上來，再加上那圈濃密的胳腮鬍，簡直像某種搔癢懲罰的人型道具。他猜不出對方的實際年齡，說起話來似乎很年輕，但那樣的外表卻顯得老成。

正想得出神，耳中突然聽到旋律傳來，竟是男人在哼歌，而且哼的正是他剛才唱的歌。

「That’s all I can sing, hum……」男人睜開眼睛看著他，還頑皮地眨了一下，雖然還是哼著那一小段，卻已經有些走音。他怕自己會忍不住笑出來，只好接著那個旋律唱了下去；歌詞和曲調就像自有生命般，一旦起了頭，便會很自然地接續下去，而剛才唱歌時的心情又重新湧現，在這個異國的公園裡，唱歌給一個陌生人聽，那感覺很奇怪，卻讓他覺得很自在。

甚至，有一點浪漫。

一想到這兒，他竟臉紅了，只好別過頭去不再看著對方，但歌卻不自覺地愈唱愈輕，像是一次一次地按著音量鍵，聲音慢慢地淡出。

又有兩個外國人靠了過來，發出聲音似乎是在叫那個男人。

「Thank you for your song.」男人撐起身體看著他，藍色的瞳孔裡有他許久不曾感受的溫光，那遠比這個下午的陽光和煦，也比這個炎夏的天氣炙熱。他想說些什麼，陌生的語言卻無法恰如其分地表達，只能張著嘴巴望著對方。

「Oh, by the way, may I take a photo with you.」也沒等他同意，男人往他這兒靠了過來貼到他臉頰邊，一邊舉起手機要他看著鏡頭。那叢鬍子刮得他臉頰一陣麻癢，彷彿剛才的想像成真，讓他又不好意思起來，笑容也很不自然。不過男人檢查了剛才拍的相片後似乎很滿意，站起身之後拍了拍屁股的草屑。

「唔……take a photo, too.」不知哪來的衝動，他倏地站起身拿出手機，支支吾吾地重覆了剛才男人的句子。男人朝著他笑，再一次往他身邊靠過來，動作甚至比剛才還要親密，還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把他拉得更近。那個動作讓他想起某個人。他想笑得自然些，卻因為那個回憶片段而有些僵硬。

「So……さようなら(再見)。Oh, that’s wrong, maybe I should say 再見。」男人突然用不標準的中文朝他說再見，再次看了他一眼之後，回頭和那兩個外國人會合；他們快速地交談了幾句，離開之前，他們還轉頭像在確認什麼一般地朝他看了幾眼。

他低頭檢查剛才的照片，男人深邃的雙眼像個黑洞，他的目光牢牢地被那個眼神所吸引，幾乎立刻就想把照片發到Facebook上，那個想法帶著一點虛榮，也有一些賭氣，想替自己證明些什麼，證明自己也可以擁有這樣的邂逅，證明這趟旅行不只是緬懷與療傷。

滑開手機，信箱裡躺著一封新郵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