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outbound08  

「你站到鳥居前面,我幫你拍一張。」男友推著他往前,他仰頭看著高大的棕色鳥居,脖子後方感到一點酸麻。

「一起照啊!我們請路人幫我們拍,すみません(不好意思),しゃしん(拍照),お願いします(麻煩你),這樣講可以吧?」他依著之前在東京都廳的經驗,拼湊了幾個日文單字,向男友徵詢自己說得對不對。

他想起自己說完那段話時,男友有些吃驚地看著他,似乎是訝異於他可以講出這幾個字,雖然不算是個句子,至少傳達了意思。於是他拿著相機,以不標準的口音加上一番比手劃腳,成功找到一個遊客幫他們拍照。不過,他雖然想過要摟著男友的腰,卻因為怕對方生氣,終究只是像一對朋友那樣規矩地拍了合照。

再次站在根津神社的鳥居前,那些往事很自然地浮現,連抬起頭時脖子感受到的那陣酸麻都覺得熟悉。他瞇起眼睛,一邊看著螢幕一邊往後退,想找個適當的距離和角度拍下神社門口的鳥居。

「啊! Sorry……すみません(不好意思),不對,是ごめんなさい(對不起)。」感覺身後撞上了人,道歉的句子馬上脫口而出,一時之間卻搞不清楚該用那個語言和單字,只好一股腦兒全說了,總之禮多人不怪。

「いや、大丈夫ですよ。(沒關係,不要緊)」穿著和服的女士很自然地退開半步,微微頃身之後掛上淺淺的笑容,溫軟的音調與優雅的姿態活脫脫地像是從日劇裡跑出來的人物。她身邊跟著另一個穿著一般服飾的女人,同樣笑著望向他,似乎對他剛才說出口的那一段英日中夾雜的句子感到有趣。他紅著臉不好意思地低頭又道了一次歉,趕緊移動腳步往裡頭的主殿走。

神社的步道左側是一排圍牆,上頭刻了些捐款奉納的人名,而右側則是一大片開闊的園區造景,走過小橋,他下意識地先彎進左側的乙女稻荷神社。稻荷神社的入口處是一長排朱紅色的小型鳥居,數十個低矮的鳥居形成一條彎彎曲曲的長廊,有幾處甚至得低著頭才能通過,而且因為寬度不大,當前方有人逆向而行時還得吃力地錯身。神社主殿和鳥居一樣是朱紅色,站在殿前,他往口袋裡掏摸硬幣,找出了當中的五元銅板。

「用五元的銅板,有結緣的意思。」男友那麼說過。五元,結緣。

那時他們一起朝奉納箱中投入五元硬幣,搖鈴喚了神明一聲,再雙手合掌為兩人的感情祈願。如今同樣的地點,攤在掌心的一樣是暗黃色的五塊錢銅板,透過中間的圓孔像可以回顧那些過去,或偷窺不可知的未來一般,那是道連接過去與未來的洞口。他們的過去,和他的未來。曾經他以為結緣了、請求了、許諾了,兩個人並肩站在這兒的情景彷彿凝住了時間的某一點,便以為那一刻就是永遠──或許真的是吧!他們兩人的關係真的就停在那個過去的某一點,不再向前進了。

他還想祈求什麼呢?

投進五塊錢銅板,箱子裡發出清脆的響聲,他用力地搖動鈴繩,雙手合掌拍了兩下。他祈求自己能遇見某個人,即使面目模糊、形象難辨,他只是渴望一段新的邂逅,卻無法明白地闡述具體的內容。

轉身走出乙女稻荷神社,繞進根津神社的主殿,掛滿繪馬的架子上排滿了一整面的願望,為緣分、為事業、為錢財、為健康,站在承載著這麼多欲求的場所,他竟無法確實地說出什麼願望。來來往往的遊人在殿門前拍照、合掌,仰起頭讚歎或低著頭默念,他竟羨慕起那些人來,彷彿所有人都明確地知道自己要什麼、該往哪裡走,只有他一個人像被遺落在中途,男友離開他往前走了,自己卻重新回到這個當年同遊的地方,說是想重新出發,卻有種被困住、動彈不得的感覺。

他坐到樹下的石椅,耳邊充滿聽不懂的交談聲,小孩子稚氣的歡笑和大人關心的溫言軟語,那些成群的、一對的遊人們,像在對比著這個獨行的自己。他有些受不了,受不了那個氛氛也受不了陷溺在那個想法中的自己,於是他幾乎是以一種逃離的速度往神社出口離開;背上出了汗而黏膩膩的,背包像從身後拉扯著自己,腳步跟不上急促的呼吸,胸腔那股灼熱像是隨時會湧到雙眼……

路口的燈號阻擋了他的腳步。

用力拉著肩上的背包帶子,好像此刻唯一能倚靠的只有這個緊握背包的觸感,他看著對向紅色的人型號誌燈,往來的車子在眼前閃逝而過,無風的下午凝滯著厚重的空氣。順著車流往左看去,他發現人行道上排了一小隊人。

他好奇地走過去,才記起了當年也來過同一家店。一家賣鯛魚燒的老店。他急欲擺脫那個自溺的過去,卻又遇見這個舊日地點──但這趟旅行不就是這樣嗎?他找的就是這些當年來過的地方,是他陷自己於這個難堪的處境,是他想強迫自己從這些過往回憶裡走出來,不是嗎?他很自然地排到那列隊伍後頭,聽著學徒帶著音韻的日文腔調,看著老師傅專注於眼前的烘烤作業,那種認真的姿態讓他著迷,心無旁騖的神情和此刻的自己有著天壤之別;要到什麼時候他才能真的放下過去,放開那個人?當他祈求著一段新的邂逅時,不也代表他仍在手裡握著那個人而捨不得放下?

鯛魚燒的香氣飄來,像牽起一條回憶的線,咬下的第一口很甜,在嘴裡卻沁出淡淡的苦。

走過馬路,他重新回到古根千的老街區中,覓路前往谷中靈園。當地掃墓的人們提著木桶,揚起勺子替墓碑澆水,那股靜謐肅穆讓他暫時停止了胡思亂想,腦子像是被滌淨了般得到短暫的空白,眼裡看著那些人、那些動作畫片一般播放,無聲的沉默竟帶著巨大的感染力。

「下次等櫻花開的時候,我們再來一次。」這句話是誰說的呢?

夾道的櫻花樹構成綠色的天幕,日光與樹影在地上畫出斑駁的途徑,隧道一般的長路往視線的盡頭縮成一點,那是往車站的方向,他們要走到那兒去。

他,要走到那兒去。

但他終究回頭了。望了一眼來時的路,也望見了矗立在視線一角的東京晴空塔。

當年他們只去了東京鐵塔,總覺得那才是足以代表日本東京的建築,而當夜色來臨,看著點亮黑幕的鐵塔發出橙色的燈光,他幾乎以為凝視著那一幕的兩人就會是一輩子了,就像站在東京都廳合照,或站在稻荷神社前默禱,他總會擷取那些時光的片段附以浪漫的想像,即使男友嗤之以鼻,只要他還堅持,那分相信就會找到意義。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小說 同志小說 同志文學
    全站熱搜

    ortr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