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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英文不好，日文也只懂得打遊戲時認得的那些單詞，面對眼前一堆異國文字陷入了短暫的眼花撩亂中，耳邊充斥嘰哩咕嚕的說話聲也讓他短暫地失聰了一會兒，只能按圖索驥地跟著腳下的標示前進。從三航到二航，得經過一段長長的戶外通道，而外頭竟還飄著細雨，簡直是一種心情上的落井下石。

剛開始決定一個人出國時，他其實是有些不安的，雖然是曾經去過的國家，但當時身邊有另一個人陪著，而且對方對於行前的準備總是抱著嚴謹的態度，幾乎不需要他來操什麼心，再加上那個人的英文很好，交通或食宿都難不倒，他根本不必開口或動手交涉。不過日本一般就被認為是自助旅行難度不高的國家，所以知情的朋友們雖然有些驚訝他會一個人旅行，要說擔心倒還不至於，只是對於他出國的目的地，多少抱著一種「我瞭解」的默契投以同情的眼光；即使他試著解釋了一些心情上的轉折企圖釐清當中的細微差異，他們仍難免有些既定成見，覺得他是想舊地重遊，或覺得他想藉此療傷——總之在朋友們理解中的他就是一個這樣的人，再解釋也沒用，更何況他最需要解釋的人，其實是他自己。

去買了旅遊書，上網找了些景點的介紹，朋友們口耳相傳的「林氏璧」更是他奉為日本自助行的寶典，不過資訊太多也讓他煩惱，畢竟他本來就是個怕麻煩的人。這麼說來，他和前男友還真是互補的兩個人，一個怕麻煩，一個專做麻煩事——而且最後給他找的麻煩就是搞了外遇——簡直就是缺角圓的寫照。

不過他記得缺角的故事裡，最後合成一個滾到停不下來的圓，過分的完美反而成了新的問題。

身邊三個歐巴桑年紀的旅客推著兩大箱的行李，輪子喀啦喀啦地在走道上發出吃力轉動的聲音，他突然想起缺角圓的那個比喻，忍不住發出笑聲；歐巴桑投來好奇——其實是懷疑——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和他隔開了更大的距離，低語起他聽不懂的語言，大概是東南亞一帶的語言吧！他的刻板印象，這種年紀與外表的遊客就是屬於東南亞，不會來自其他地方。他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掠過她們往前走，假裝沒聽見她們的聲音。

雖然是非旅遊旺季，航廈大廳裡還是有絡驛不絕的遊客，每個人都像是對目的地胸有成竹，總是以堅定快速的步伐從他身邊快速通過，只有他一個人愣在原地，張目四顧地想找到一個確定的方向。好不容易一個人踏上異國的土地，他突然發現自己異常地慌張，像處在某種整人節目的橋段，自己被矇上眼睛、丟進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等到拿下眼睛上的布條，才發現周圍盡是看不懂的文字符號與聽不懂的語言說話，某處也像是架了幾部攝影機正對著他，等著他在下一秒做出什麼出糗的舉動。

如果那個人在旁邊，他會怎麼做呢？

念頭才觸及這一點，他隨即後悔地甩甩頭，把手中的護照捏得更緊了些。

「Hi, do you need help?」那個聲音來得很突然，一瞬間他還以為是從自己的記憶中跑出來的對白。他轉過頭去，發現自己還得仰起一點角度才能看得見對方的臉。

「I……I, I don’t know……I need……」其實他壓根兒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甚至連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都不確定。

對方臉上帶著笑，雖然嘴型藏在鬍子間看得不太清楚，卻還是能從臉上的表情讀出這些訊息；男人似乎在等他整理好想說的話，也許因為剛才在飛機上見過了，很自然地讓他產生了一點親切感，只是礙於自己的語言能力，實在無法好好地回答什麼。

其實出發之前他曾經好好練習過一些地名的日文發音，東京、新宿、澀谷、上野、秋葉原、自由之丘、吉祥寺，但練習和開口終究有段差距，而且他面對的不是個日本人，那些練習一時之間不曉得能不能派上用場。他吃力地拼湊出自己想到上野的目的，也不知道自己說的究竟是單純的英語，還是摻雜了一些破碎的日文單字，說完之後，他張大了眼睛盯著對方臉上的表情，期待從那張臉上看到豁然開朗的模樣。

男人低頭看看他，又抬起頭往四害觀察了一下，眼睛突然一亮。

「Aha, I know what you meant. Follow me.」像是怕他聽不懂，男人逕自拉起他的手腕，帶著他前往一處買票的櫃檯，還替他向售票員說明，一直確定他掏出錢包付了車票錢，把車票握到手上，才揮手朝他道別。

「謝……我是說，ありがとう，啊！是thank you。」他點頭向對方道謝，把自己想的語言全都講了一遍，男人也同樣點頭回禮，帥氣地拉了拉身後的大揹包轉頭離開，那身影簡直像小時候看過的美式英雄卡通，竟讓他久久無法移開視線，差點想拿出手機來拍下對方的背影。

「對了，手機。」他重新開了機，才記起自己忘了換卡，之前在網路上作了功課，托人買了可以在日本上網的sim卡；他不喜歡「打卡」這件事，但總覺得該有些什麼來標示自己這趟旅行，記錄他走過哪些地方，那些過去走過的景點，他要用一個人的腳印重新踏上去，那種行為像是種抹除與覆蓋，即使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

也許，他只是想為自己找到一個旅行的意義。

踏上月台，順利地搭上電車，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可以讓自己喘口氣，確認自己的確一個人踏上了日本這塊回憶之地。他先連上網下載了程式，再小心地拆下手機的卡槽，換上新卡之後，依著上頭的步驟操作開卡。

「成功了！」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上頭出現的Facebook畫面，還上下滑動、連點了幾個朋友的「讚」，確定它的確連上了網路、更新著其他人這一刻的訊息。

他轉頭望著車窗外的風景，日本的山和海與台灣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總覺得一點也看不出異國的味道，於是他轉而朝向車廂內部，往對面的車窗與座位拍了張照片。在訊息中附上照片，寫上幾個文字。

日本，我來了。按倒退鍵刪掉。

我在日本，一個人。刪掉。

太早起了，現在好想睡。刪掉。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打什麼字，到底該說些什麼標示這一刻的自己，而更讓他猶豫的是，自己竟不自覺地在意起，萬一那個人也上網看見他留的訊息……

「謝謝大鬍子外國帥哥的幫忙，順利前往上野。」打了這些字時竟帶了點賭氣的成分，不過他沒留給自己後悔的時間，按下送出後就鐵了心不再修改，收起手機，重新轉頭望著窗外流逝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