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他在昏睡中調整了姿勢，一直歪向右側的脖子有些僵硬，靠近腰椎的地方也陣陣發痠，於是他在拘束的座位中轉動了一下，順便抬了幾次大腿好壓抑那陣酸麻。

感覺有什麼東西觸著右手，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於是試著不去理會，一邊轉動脖子倒向另一側。

「Execuse me…..」聲音來自右側，是標準的外國腔，不是彆腳的台式英文，也不是鸚鵡學舌般帶著美語班訓練出來的腔調——他其實很受不了後者，在電視廣告上看到裡頭的小孩子故意用著過分開朗的音調說著「Do you need help」時，他總是會大翻白眼，同時做作地跟著學一句，前男友總會這時候也學著回他「Yes, I need help」，這是他們之間偶爾上演的無聊橋段。他睜開眼睛，轉向右側時看見一張留著胳腮鬍的男人。男人向他示意自己要借過，他趕緊起身，卻又立刻被一股力道給拉回位子上，才發現自己忘了解開安全帶。

「Take it easy.」男人的聲音帶著笑，看著他慌張的模樣似乎覺得很有趣。

他困窘地解開安全帶，站到走道上讓出空間，覺得自己一定臉紅了，表現得像個沒出過的土包子似的。

坐回位子上，挪動了屁股避開安全帶扣環，回憶起剛才想起的往事，男友——不對，是前男友，自己總是會不經意地想起某些往事，明明兩個人分手快兩年了，雖然不至於就此忘了所有關於他的事，至少不該因為想起對方而覺得難受才是。但他不夠灑脫，對於那些過往總是無法看開，他承認自己還是忘不了對方，也的確還困在那些過去，就像這趟旅行，說得好聽是要藉此重新出發，但裡頭的潛台詞卻是，正因為忘不了，才必須找個理由提醒自己忘記。

行前他只告訴了幾個要好的朋友要出國的事，一來反正他會上Facebook打卡，二來朋友的網絡總是互相連接著，他和前男友之間仍有一些共同的友人，他不想像是特地通知對方似的廣發消息。

光是這一點，也印證了前面說的，他還困在那些過去，那個男人。

搭上半夜的計程車，硬找話題寒暄的司機從後照鏡觀察了他一會兒，誤以為他是帶團的導遊，竟聊起一些台灣人出國的缺點，他只好不置可否地笑笑，不想有太多交談，腦子裡想起的，是兩年多前他們一塊兒出國的事，同一個地點，差不多的時間，一樣是天還未亮的台北，男友穿著襯衫和牛仔長褲，拉著灰色的行李箱，而他則是T恤和七分褲，揹著一個50L的大型背包；他們有許多不同點，關於旅行的想法、關於打包的方式、關於穿著。

關於愛情。

但是愛情並不像穿什麼衣服，帶行李箱或背包，那會讓他們在一起或分開，但服裝和行李不會。

落入回憶是件很可怕的事，總是忍不住愈想愈多，愈想愈深，就算再怎麼不願意，仍會不由自主地落進某種無法自拔的情緒，像踩進泥淖或遇上流沙，眼看著自己的雙腳慢慢地陷進去，卻怎麼也使不上力拔出來。他閉上眼睛深呼吸幾次，想藉著規律的節奏轉移注意力，讓自己腦袋放空。

「Execuse me.」聲音再次響起，他睜開眼睛望向對方，花了幾秒鐘才想起對方坐在自己右邊的位子，不過這回鎮定了些，很從容地站起身，沒讓安全帶困住，卻還是不小心讓膝蓋卡到前面的椅背，連他這種身型的人都覺得位子太窄，真不曉得身邊這個人高馬大的外國人怎麼塞進去的。

對方向他道了謝，以一種略帶優雅的旋轉身體的方式移到位子坐下，整個過程就像某種舞步，雖然那個想法有些滑稽，但他一瞬間真的有那個念頭。也是這個轉念讓他得以擺脫剛才想著的事，還能空出心思留意了一下對方的樣子；是某種樣版型的白人，短頭髮、胳腮鬍，凹陷的眼睛——哪個外國人眼窩不凹陷——有種莫名的吸引力，像兩個黑洞般會牢牢牽制自己的目光，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很繃，不是特地買了小一號的尺寸，就是身體在短期內多長了一個尺寸。總之，是個好看的男人，雖然自己並不迷戀異國臉孔，片子倒是看過不少，前男友很愛歐美系列，雖然他比較偏好日系，仍跟著看了不少。

該死，又想起那個人。他低聲咒罵了一句，以為自己沒發出聲音，但身邊的人竟朝他問了一句，嚇他趕緊回了幾聲「nothing」，土包子的想法重新爬了上來。

廉價航空沒有任何餐點，不像上一回出國，他還能和不該想起的那個人交換菜色，而一早趕著出門也來不及吃東西，在出境大廳掛完行李，進了海關後才發現很多店家都還沒開，只能一直忍著空腹的感覺。還好東京不遠，只要飛三個多小時，太小的座位和太餓的肚子雖然都讓人難受，卻給他一種類似苦行僧般的修行，彷彿熬過這一段，他就能真的成長了。

飛機著地的那一刻，他感謝上帝又讓他安全地度過一次飛行，雖然他沒有任何信仰，還是打從心底對「飛航」這件事感到不安，每回飛機抵達，他總是由衷地表達這種感恩之心。

一股腦地把所有證件放到櫃檯上，努力擺出笑臉看著海關人員，結果領完行李後還是讓安檢人員留下來查看了他的大背包，耽擱了一些時間，還好他本來就不是執著於打包完美與否的人，即使被翻亂了也無所謂。重新揹上大包包，他深吸一口氣，冷氣的風順著某股氣流侵襲上來，他抖擻了身子，重新露出笑容迎接入境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