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fiftyone  

認識他的那一年,他用這個數字介紹自己。他五十一歲,出生於國五十一年。

那時候我以為他在開玩笑,怎麼剛好出生年和歲數會一樣,但仔細一想,也正好是那一年才能夠這麼介紹自己,接下來年紀會隨著歲月攀升,相對於固著在那一點的出生年,我們只會慢慢地愈離愈遠,愈來愈老。

對於當時的我來說,他的確是個歐吉桑,年紀大了我兩輪還不止,簡直可以當我爸爸了,而他的確以一個父執輩的身分自居,見到我的時候老是會問我學校的功課怎麼樣,能不能畢得了業,有沒有交女朋友,身上的錢夠不夠花……

「沒錢的話,你要養我啊?」我開玩笑地朝他丟了這一句,彎腰摸了晃過來打招呼的虎斑貓──貓的名字叫「自由」,他說他很喜歡的一部漫畫,裡頭有個角色就叫這個名字,當初會和老闆開始聊起來,就是因為這部阿根廷的漫畫──頭也沒抬地要了一杯平常會點的觀音奶茶,接著坐到我平常最喜歡的沙發區。一坐下,自由立刻跳到我大腿上安穩地躺著,抬起頭來朝我發出細細的叫聲,一副惹人憐愛的模樣,於是就像平常那樣地,我動手抓抓牠脖子附近的毛,看牠瞇起眼享受地搖頭晃腦。

「牠很喜歡你。」他站在吧台後面說了一句,一邊甩動雙手準備飲料。

「誰叫你都不陪牠玩?對不對,自由,爸爸都不陪你玩呴,好可憐喔!」我加快手上的動作,自由大概是受不了這麼強烈的刺激,翻動著身體滾下去,穩穩站定之後一溜煙地往別處溜搭去了。

我喜歡這家店,喜歡這兒的觀音奶茶,喜歡黏人的自由,也喜歡五十一歲的老闆。對於我向他說的「喜歡」兩個字,他一開始有些吃驚,我以為那是出於他這一輩的人慣有的反應,爸媽就是這樣,一聽說有男人喜歡男人、女人喜歡女人那樣的事,臉上就像看到什麼世界奇觀一樣,接下來就會皺起眉頭、露出嫌惡的表情,好像逼他們吞下我第一次用微波爐做的蛋塔──不過的確是做得挺失敗的。但他在驚訝之後,倒沒有表現出我預期會出現的反應,反而淡淡地笑了笑。

「我都老得可以當你爸爸了。五十一喔!我在民國五十一年出生,也正好是五十一歲。」那就是他第一次向我表明他的年紀,不是厭惡,不是拒絕,也不是那套什麼才是正常的論調,他只是告訴我,我們年紀差了一大截。

「不過,謝謝你喜歡我。」他在最後補了這一句。我想我就是被他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和神情所吸引的吧!我承認一開始說的喜歡,只是一種類似依賴和撒嬌的成分在作祟,但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臉上的態度是從容又溫柔的,那股成熟魅力和紳士風度讓我一下子跌進愛情的錯覺裡。對於一個剛跨進同性戀的世界沒多久、也沒談過幾次戀愛的大學男生來說,他這種大叔風範簡直像丟到自由眼前的貓草,充滿致命的吸引力。

告白之後,我還是常常出現在店裡,沒課的午後,趕報告的晚上或睡不著的深夜,就會想到他店裡坐會兒,也許喝杯飲料,也可能什麼都不點,只是抱著自由逗弄,想像著自己懷裡的是站在吧台後頭,那個一臉鬍渣、眼角爬滿魚尾紋的大叔。而他待我也沒多大的差別,只是在我偶爾開玩笑地說什麼「你要養我嗎」那樣的話時會浮現一抹尷尬的笑;看慣了他從容穩重的模樣,偶爾出現這種不知所措的樣子,反而讓我覺得有趣,會更想逗逗他,畢竟自己沒什麼年紀可以玩弄大人,跟他們開玩笑總得不到成就感,弄不好還會被訓斥一番,有這種機會當然得好好把握。

不過,我想真的喜歡上他了,這些日子的相處,待在他身邊那種自在放鬆的感覺,讓我愈發對這個中年大叔產生好感。而且他和我之前認識的男孩子都很不一樣,也和我身邊的大人們有所不同,而那個不同點正是他吸引我的地方,大概我就是人家說的「大叔控」吧!

研究所畢業,要搬回老家之前,我特地到店裡跟他報告。

「要搬回去啦?會一直待在老家嗎?」我確定從他的語氣中聽見一絲不捨。

「先當完兵再打算吧!我還不知道可以做什麼工作,可能到時候再跟研究所的教授問問看,有沒有什麼機會可以去試試,不然就拚命投履歷囉!」我一臉不在乎地回答,倒不是真的完全不擔心,只是中間還卡了一年的兵役,聽學長提過,去當兵就等於把自己放空一段時間,在裡面等於和世界完全脫節,等退伍之後就是全新的開始,一定得重新花一段時間適應社會的變化,提前思考未來什麼的根本沒什麼用。我那時笑著說,這樣不是和作牢很像嗎?沒想到學長竟還點頭同意。

「這樣啊……」他沒再說什麼,只是催著我點東西,還說今天由他請客,就當作替我餞行。

「餞什麼行啦!又不是要出遠門或到國外發展,就只是去當大頭兵啊!」我故意作了個敬禮的動作,也不管手勢正不正確,反而是他伸出手來糾正。碰觸到他的手,可以感覺得到厚實的掌心結了一層厚厚的繭,指節之間佈滿深深淺淺的褶皺與傷痕,但手心的溫度還是清楚地傳了過來。

那一年他已經比五十一這個數字老了兩歲,我們的年齡差距沒變,但我總覺得離他更近了一點,不只是年紀,還有我們之間的距離。

那天我待到很晚,最後還破例點了瓶啤酒。他知道我一向不點酒,卻還是笑著替我打開,還給我一個裝了冰塊的玻璃杯。

「倒在杯子裡喝,味道才不會那麼濃。」

「怕我喝醉發酒瘋嗎?你放心,我酒品很好,喝醉之後一定會乖乖的,不吵也不鬧。」也不知是哪來的自信,雖然和同學一起喝過幾次酒,但我一向節制,的確沒發生過什麼酒後亂性的情況。不過這次是在他面前,也不知道會不會是最後一次,我有股衝動想任性地讓自己喝醉,留下些紀念,為自己也為他。

依稀記得自己後來睜開了一次眼睛,店裡只剩下吧台的一盞燈,他站在亮著的那一角清洗杯子,不時轉過頭朝我這兒看一眼,似乎是確認我還安穩地睡著。然後他來叫我,問我要不要躺到裡頭的房間,好讓他清理座位區。我模模糊糊地應了聲好,靠著他的手踱到店後的房間;那是張鋪著草綠色床單的雙人床,躺到上頭時,好像聞得到一點青草的氣息,但應該只是我的錯覺吧!燈光暗下去之後,我聽見「喵」的一聲,一叢溫暖的毛球偎到手邊,縮成一團地靠著我踡伏著,小小的身體規律地起伏,一種飽含生命的溫暖。

外頭的打掃的聲音響了一陣,等我再次睜開眼睛,一張長滿鬍渣的臉靠近我,輕聲地問我要不要水;他的眼睛澄澈明亮,像夜裡閃爍的星子。我點了點頭,一邊坐了起來。

「明明就不會喝酒……頭會痛嗎?」他靠過來,倚到我身後替我揉揉太陽穴,我聞到他身上有沐浴乳的香氣,氣息之中也有一點淡淡的啤酒氣味。

「你也喝了酒啊?」

「喝了一點。說要替你餞行,我沒有喝一點好像不大對。」他輕輕地笑,酒精的氣味一點一點地傳過來,鑽進鼻腔時像刺激著當中的某一處,惹得兩眼有些發酸。

「我都醉倒了你才喝,一點誠意也沒有,該罰!」我朝他耍脾氣,開玩笑地那麼說。其實現在的情況就很好了,他在後頭替我按摩,兩個人的身體靠得很近,我感覺得到他的體溫、他的氣味;房間靜悄悄的,像是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聲──喔,還有自由的打呼聲,牠還睡得真自由,像個佔地為王的山寨主人,有時還會突然挺直四肢像在伸懶腰,霸道得很。

氣氛使然,我突然轉過頭去,輕輕印到他嘴唇上。仗著一點醉意,我以為他會躲開,然後笑著原諒我的魯莽,但他沒有抗拒,反而輕輕打開雙唇,顫抖著舌頭和我交纏。他嘴邊的鬍渣刺得我一陣麻癢,卻捨不得那樣的觸感,我傾身上前想更進一步,伸出雙手抱著他,讓自己完全和他的身體貼合在一起。

「你還沒酒醒嗎?」他喃喃地問了一句,抱著我慢慢躺了下來,草綠色的床單凹陷成兩人的身形,打呼嚕的自由被這一陣騷動驚醒,不情願地移到枕頭的地方重新躺下;我感覺牠似乎注視著我們兩人,但我不敢確認,這種時候被任何人窺視總不太好意思,即使房間很暗,即使對方只是一隻貓──

即使我們只是抱著彼此,沒有更進一步。

醒來的時候,腰際還被他抱著,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射進來,落到枕頭邊的自由身上,那團毛像在閃著金光。我摸摸那雙環著我的手,粗糙地、有著歲月紋路的手,也是溫暖的、帶著陽光氣息的手;情不自禁地捏緊那雙手,害怕下一瞬間就會消失。

身後的他動了動,脖子後方被搔得發癢,讓我忍不住扭動了幾下。

「你醒了?」他的聲音懶懶的,也像早晨的陽光。

我呢喃地應了一聲,沒有答腔。

一個吻印上頸後,我翻過身,和他面對面。我靠了上去,想用親吻來確認這一切不是夢,他反而有些嚇到,雖然還是由著我吻他,但回應已不像昨天晚上那麼強烈。我有些失望,心裡想到的是,或許正如同他昨晚說的,純粹是為了替我餞行吧!因為我們都喝了酒,都想替兩個人留下一個紀念,於是……

我重新翻過身背對他,縮起手腳想掙開他的擁抱,他似乎有些手足無措,但過了一會兒,他卻重新伸過手來抱著我。

「我想說,如果……如果你再上台北,還找不到工作的話,可以……可以先在我這裡打工,幫忙我店裡……薪水也許不高,但工作也不會很重……當然,如果你願意的話。」他那幾句話斷斷續續的,像是隨時會斷氣似的,不時得停頓個幾秒鐘,彷彿要下定決心才能繼續說下去。

「你要養我嗎?」我開玩笑地舊話重提。

「我是說,讓你來店裡打工,你可以住我這裡,等你找到工作……」

其實我沒打算聽到他給我什麼肯定的答覆,只是想聽他那個結結巴巴的口氣,看他因為這件事而慌了手腳、手足無措的模樣。我喜歡他是個大我好幾歲的大人,卻也喜歡他在我面前表現出孩子一般的神氣。

「而且,我大了你那麼多歲,我們兩個人……」搬出那些理由好像是他一直以來的堅持,我由著他繼續講,卻再次翻過身去盯著他瞧。他紅著臉望向我,雖然那股扭捏被隱藏在他的鬍渣與皺紋之中,仍可以看得出來,他的確因為講這些話而感到難為情。

「那我換個問法,你,想和我在一起嗎?」我貼著他的耳朵輕聲地說,旁邊的自由站了起來,輕輕地跨到我們身上,試圖擠進我們兩人中間。

他看著我的眼睛,下垂的眼角佈滿紋路,那雙眼睛一直給我一種充滿智慧的光彩,而現在,上頭還覆上一層赤子般的清澄。他深呼吸了幾次,起伏的胸膛牽動著我的心跳,但我只是靜靜地等待,不管回答是什麼,我很確認自己的確喜歡他,也清楚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因此,我希望能讓他自己作決定。

「嗯。」他終於應了一聲,聲音有些含糊,但我聽得很清楚。

我開心地用力抱著他,才注意到中間還夾了一隻貓。

「喔!還有自由。」我補了一句。

「嗯,還有自由。」

 

 (註:照片是朋友的愛貓Mocha,感謝客串)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同志文學 小說
    全站熱搜

    ortr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