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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巳經到極限了。

交往七個月又十二天，從原本會一起去運動、爬山、喝咖啡，到現在一個星期只見面一到兩次，吃飯的時候草草交待彼此近況，接著就是各自滑手機回覆一則又一則的訊息。他看著對方，低頭時頭頂順時針的髮旋依舊很好看，不時往下滑的眼鏡仍讓他忍不住想動手幫忙扶正，但往往他想伸手過去，對方已經搶先一步把眼鏡往上推，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他很不喜歡兩人約會的時候還開著手機回訊息，總覺得這段時間應該是只屬於兩個人的，不該被任何事情打擾。一開始男友也遵守這個默契，總是把手機關上靜音擱在一旁，即使偶爾響起震動聲，也只是移動目光看一眼，不會動手查看。但時間一久，總有一些事情得馬上處理，工作上的、家裡的，以前可以暫緩處理的事被一次又一次的「下不為例」給提高了優先權，漸漸的很多事都從例外變成常態，只要訊息一來，男友就會移動手指輕巧地滑動，一連串的指尖動作就像在演奏什麼樂器，螢幕亮起唱出曲子，眼前的他成了樂曲之外的背景音，如同細碎的觀眾交談或翻動曲目摺頁，那樣的存在。

但說起來第一次打破慣例的是他。

雖然他自己一直堅持著約會時就關手機的原則，但有一次忘了關機，正好母親一連打了三通電話，急切的鈴響像催魂的魔鬼顫音，一再打斷兩人的約會。

「你還是接一下吧！也許真的有什麼重要的事。」男友體貼地這麼說，而趁著他拿起手機回電話，男友自己也拿出手機查看，那個默契就此打破。

如果只是手機的事，或許他還不會有那麼強烈的分手預感，但他開始發現男友在回訊息時總會自顧自地露出笑容，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曉得手機訊息是對方的隱私，他不會追根究底，但是當男友重新把頭面向他時，卻又瞬間換上另一種表情，一種應付的、公式化的表情，那讓他很不舒服。

因為是男個男生的交往，他清楚這樣的感情得來不易，卻也容易因為一點枝微末節就患得患失，而且，七個多月的時間對同志愛情而言算不算長呢？如果真要由自己說出「分手」兩個字，不曉得是不是適合的時間點。或者他只是不想自己當壞人吧！更何況男友並沒有任何出軌的跡象，以法庭來說，就是沒有「犯罪事證」，如果讓他提出分手，就得花腦筋想出一個理由，一個能說服自己而對方也能信服的理由。

約會時態度不佳。這個理由講出口，連自己都覺得像無理取鬧。

但人的腦子很奇怪，一旦開始在意某件事，就會在無意識之中把那件事慢慢放大，膨脹成無法忽略的存在，就像半睡不著時，時鐘的指針聲會變得格外刺耳，或者鎖上大門之後，忽然想起自己剛才燒了開水，那瓦斯到底關了沒有？腳步一邊往捷運站的方向移動，心卻一點一點地被拉回廚房的瓦斯爐，猶豫著自己有沒有扭回那個旋扭。面對男友時也是，他努力地想話題聊著今天發生的事，新的電影上映，同事推薦的排隊餐廳等等，但眼角餘光卻一直留意起對方的表情變化──男友眼神飄走幾次？男友的手移過去碰了手機幾次？瞇起的眼睛是睡眠不足或對話題興趣缺缺？下垂的嘴角代表心情不佳嗎？

諸如此類的，都讓他約會的心情被打亂，明明自己嘴巴裡講的是一件事，腦子裡想的卻全是男友的反應，一心二用還不夠，搞不好都可以練成三手、四手互搏了。

所以，他覺得已經到極限了，一切總該有個了斷，即使他還是很喜歡男友，覺得放不下感情，但見微知著，小事情有可能就是前兆，還是要快刀斬亂麻。

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杯，重新盯著對方的眼睛看，演練了一下「分手」兩個字該怎麼發音，一聲三聲，對，不要走音了，否則好不容易營造的氣氛就會變成搞笑劇了。

「我有一點事想說。」

「剛好，我也有一件事想告訴你。」男友竟然也順水推舟地冒出這一句，他想，他們真的好有默契喔！那是不是應該再努力一下……

冒出這個念頭時，他立刻在腦子裡打了自己一巴掌，如果男友也這麼說，代表他應該也到達忍耐的極限了，那自己還要努力什麼？可是……可是他難得看到男友面對他露出這麼認真的表情，那張臉讓他忍不住又覺得心動了，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

「那，你先說。」男友體貼地笑了笑，把開口的機會讓給他。

不對不對，他在心裡吶喊著，對方怎麼可以這麼體貼？剛才明明還一臉不耐煩，巴不得約會快點結束的模樣啊！自己到底要不要先說，如果沒有先說，而是讓給對方先提，自己不就變成「被分手」的一方了嗎？撇開面子不談，那個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的自己，不就變得什麼也不是、像個可笑的小丑了嗎？再怎麼樣也不能讓這個情況發生。

絕對不行。

「還是……你先說吧！」他不敢相信自己說了什麼，雙手互搏果然是自己打自己，這下子他反而打了自己一巴掌了。

男友收起笑容，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注意到對方還看了一眼桌上的手機，於是腦子裡跟著胡思亂想起來；莫非在手機的那一頭有個人在等待這個分手劇碼結束？原來對方早就做好萬全準備了，反觀這個信誓旦旦說下定決心的自己，根本什麼也沒準備好嘛！而且剛才還因為男友的表情而動搖，要分不分的三心兩意──意志不堅定的騎牆派。他好像聽到金士傑在耳邊這麼罵他。

時間的行進像放慢了好幾倍，像科幻片裡可以清楚看見射出的子彈軌跡，摩擦槍管產生的膛線紋，擾動空氣產生的流線，和站在目標這一頭的自己拚了命想像基努李維一樣下腰閃躲，那種緊張到讓人冒汗的感覺就隨著男友掀動嘴唇時的顫動而漸漸升溫。

「我說……我們是不是應該一起住了？從我們現在各自住的地方搬出來，找個大一點的房子……」男友的嘴唇一張一合，吐出一連串的字句，但他在聽完第一句之後，後面說了什麼就聽不清楚了。

「我不要分手。」

咦，自己到底說了什麼，沒說錯嗎？

「你說什麼？分手？」男友嚇了一跳，停下了原本滔滔不絕的內容，問了這一句。

他嚇傻了，自己突如其來的回答竟然是「不要分手」，不是下定決心要分手了嗎？

咦，不對，剛才男友說了什麼？他好像聽到對方說什麼一起住什麼的，什麼是「一起住」？「分手」是一聲三聲，「一起」也是一聲三聲，那「一起住」是……

「對不起啦！我知道這段時間都沒有好好地陪你，約會也老是心不在焉的，但我一下子接了太多案子，要聯絡的事情很多，很多都是直接面對業主接洽，不能露出一點不耐煩的樣子。所以我是不是不小心把情緒都出在你身上了……」男友一點一點地解釋，那些內容比自己預想的分手說詞多出了許多，他傻愣愣地聽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一樣像個可笑的小丑。

隔了好幾秒，他終於搞清楚狀況，整個人突然像顆洩了氣的皮球，無力地往後靠到椅背上。

「太好了，原來，原來不是分手……」放鬆了之後，他竟然又哭又笑地，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誰說要分手了，你要跟我分手嗎？」男友佯裝生氣地瞪著他，但眼鏡後面的那雙眼睛是笑著的。他那時才發現，自己根本一點也不想分手嘛！什麼忍耐的極限、什麼下定決心，原來人是可以超越極限的，愛情實在是太深奧了啊！

像故意抓準時機似的，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也算是解除了他當下的危機。男友低頭看著手機螢幕，而他則傾身向前，看著對方頭頂那個好看的髮旋，順時針的髮流圍著那個點往外開展──話說回來，對方的頭頂是不是比上回看到的時候稀疏了一點啊？

算了，那一點不重要，他可不能用這個理由再跟對方提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