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是在成都認識的。
那一年我到四川自助旅行,告別了留在重慶的同伴,自己一個人搭車前往成都。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旅行,透過車窗,我看見幾個人騎著自行車走在318國道上。
那幾年台灣正燒著這股風潮,而大陸也流行起單車旅行的風氣,但我對單車活動並不感興趣,同事邀約了幾次都推辭不去。因為我的體質本來就容易抽筋,一些像跑步、游泳的運動都不太適合我,即使體力上能負擔,卻抵抗不了肌肉發出的抗議,所以在健身房裡也只能做些重量訓練的機器,像那些拳擊有氧或飛輪的課程,我一次都沒參加過。
騎著自行車的那群人全副武裝,全身上下包得密不透風,只有一張嘴是露出來的。他們以略低的姿勢踩著踏板,像在對抗什麼似地賣力,和坐在車子裡的我像是兩個世界。
經過他們身邊時,有幾個人抬起身子轉頭往這個方向看,還舉起一隻手來回揮動,一張張彎起弧度的嘴讓人印象深刻,於是我忍不住跟著招了招手,也不管他們是不是能看得見車窗裡的人。匆匆一瞥之間,我留意到有輛自行車的後座行李插著一支小旗子,六種顏色逆著公路上的風鮮豔地飄動。
在成都車站下了車,面對的是一個開闊寬廣的站前廣場,來來往往的大部分是相同的黃色臉孔,他們有很多人就席地坐在車站外頭的地板上,圍起圈來以帶著四川口音的說話聲交談,音量就像彼此還隔著一大段距離似的,連帶地每個小團體的人都得放大音量說話,鬧哄哄地就像一處大型市集,和車站新穎的建築與冰冷的質感有些違合。
我揹著一個以我的體型而言稍嫌笨重的登山背包,掠過他們身邊時引來一些側目,尤其掛在小型背包拉鏈的金屬貓熊鑰匙圈,走動時上頭的鈴鐺還會發出輕脆的聲響,就像刻意在召喚路人的注意。走下地鐵入口,買了票之後順手拿起車票想以閘門為背景拍張照,立刻就有安檢人員靠了過來。
「拍什麼?」
在異地被盤問並不是第一次,但遇到時仍會緊張,讓他檢查了剛才拍的照片,他又上下打量了我幾眼才揮揮手要我進站。
總覺得在那之後,身邊彷彿聚集了無數的目光,而自己本身就像個發光體,不合時宜地發出引人注目的光。這種感覺一直到出了站走上街道時還揮之不去,只能把帽子壓得更低,將揹包的帶子抓得更緊,恨不得整個人就縮成一個點。即使成都的街道和台北差別不大,行人的穿著也和台北相去不遠,屬於心中的那種疏離感還是讓人適應不良,那是這一趟旅程頭一次產生這種感覺,忍不住懷疑起自己是不是適合一個人自助旅行。
拿了房卡,穿過滿是外國遊客的公共交誼空間,直到關起房門躺到床上,我總算鬆了一口氣。
放下背包之後,鑰匙圈的鈴鐺聲停了下來,整個房間安安靜靜的,才想起自己應該先打開電視──不是因為有什麼節目想看,純粹想讓身邊有一些聲音,但習慣了床的柔軟度之後倒懶得再起身了,唯一在存在感的竟是手腕上愈來愈響的指針走動聲。房間是之前在重慶時,同伴透過網路幫我訂的,算是當地很有名的背包客棧,由於不想過得太克難而選了還算豪華的單人套房;房間沒有太陽春的感覺,乾溼分離的浴室、液晶螢幕和大尺寸的單人床、蠻寬敞的走道空間,還有個對外的大面窗,一個人住其實有些奢侈。
也有些寂寞。
我不是個願意坦誠自己會寂寞的人,在朋友面前總習慣表現出獨立、自在的模樣,只是,生活在台北時還能掩飾得了,一旦處於不同的國家,那種寂寞的分子就像從身體的破洞逸出,彷彿聽得見嘶嘶的洩氣聲,也察覺得到那種心裡慢慢被掏空的感覺。
★
會決定一個人出來旅行,是因為前一陣子剛和男朋友分手。我們只交往了一年,說不上是多深刻的感情,甚至屬於「情」的部分還不如想像中深刻,頂多慾望的滿足還多一些。畢竟當初認識的契機就是一夜情,會繼續往下發展算是陰錯陽差,能維持一年也算得上難得了。
但為什麼還是會覺得難過呢?
習慣了他到我的住處,兩個人窩在床上看DVD的時光,隨著劇情前進我們會順勢地抱著彼此;衣服早就在看影片的過程裡脫掉,而情節什麼的也並不是那麼重要,我們喜歡碰觸彼此裸著的身體,玩笑般地撫摸彼此的皮膚與體毛,逗弄甘些尷尬敏感的部位,然後在高漲的情緒裡進入對方。也習慣了我到他宿舍裡,趁著他室友都還沒回來的空檔,讓他靠在我身邊上網或聊天,一邊小心地留意房門外的聲響,一邊偷情似地讓手指遊走於對方的身體各處,聽著呼吸隨著每一次撫摸和搔弄而變得紊亂,終於成為斷續的呻吟與喘息;他的乳頭很敏感,而我則抗拒不了耳朵被吹氣的刺激,我們就那麼一邊壓抑著內心的焦躁與興奮,一邊忘情地喊出身體內部的激動與慾望,彷彿那樣的需求更赤裸,我們的愛情就更深刻。
這麼回想起來,我和他的交往過程的確少了某些感情的厚度,即使我不斷說服自己親密關係那也是愛情的一部份,仍改變不了分手的必然。
「我還是願意和你做,所以你想我的時候一樣可以找我。」
他這麼告訴我,好像認為我也有同樣的想法,而我竟然還點點頭微笑著同意;也許是犯賤吧!就算知道他從來就不打算兩個人長久在一起,卻還自以為能改變他的我,也只是證明終究徒勞無功,與其說我不能接受分手帶來的傷痛,我更不能接受的或許是自己在他心中的重量竟如此微不足道;我生氣的對象不是他,而是自己。
懷著不安一個人出國散心,卻巧合地和那三個人在重慶的旅館遇上,其實和他們之前就坐了同一班飛機由台灣過來,還搭上同一班車,住同一個地方。
還有,他們也出現在同一個交友軟體上。
一樣是台灣人,一樣是同志,那個共同點讓我退去了陌生人該有的防備與矜持,同樣褪去了身體與情慾的遮蔽。在床上。他們三個人一直維持著不帶感情包袱的朋友關係,可以見面吃飯、一塊兒唱歌逛街,也可以脫了衣服發生關係,不管是任意兩個人或是三個人一起;他們說,不同的組合會產生不同的快感。
因為我的加入,他們把原本的三人房換成雙人房,其中一個人過來分攤我的雙人房錢,還邀我和他們一塊兒行動,四個人就像兩對情侶一般。我知道他們對我一樣沒有感情的包袱,我對他們來說只是暫時的旅伴,旅行上的、身體上的。身在國外,差恥心似乎也會跟著拋開,前男友離開的空洞與失溫被另一個男人填補,即使角度沒那麼契合、體溫沒那麼相近,仍讓人有種充實溫暖的錯覺。
一個人的時候,回憶的傾洩會變得肆無忌憚,我用了點力從床上坐了起來,稍微整理了一下行李就走下樓去。
「不好意思,我們只剩下雙人房了。」
「通鋪的床位的都沒有了嗎?不然,單人房也行……」
「都沒有了。」
我朝櫃檯看了一眼,兩個人同時注意到我而轉頭過來。我有些不好意思打斷他人,但見到兩個人都僵著,就趁機向負責接洽的女孩問了附近的景點,她給了我一張地圖,還幫我圈出了附近的公交車站。站在旁邊的男孩靜靜地看著我們,似乎因為我的介入而無法追問床位的事,臉色有些不高興。
「需要寄放房卡嗎?」
我揚著手裡的房卡,女孩搖了搖頭。
重新看了那男孩一眼,發現他也盯著我看,我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是自行車的車褲,彈性布料包裹的身體線條非常好看。他的臉曬成古銅色,短短的頭髮沾著塵土而有些不自然的灰白,我本來以為他年紀和我差不多,但細看時那雙眼睛烔烔有神,卻是屬於年輕人的,迎上來的目光竟讓我有些緊張。一直盯著人看似乎不太禮貌,我趕緊點了點頭,一邊向女孩道了謝,推開大門走了出去。
門口靠著一輛黃色的自行車,但那個黃色並不是本來的顏色,多半是因為車身上的泥土。車後駝著簡單的行李,把手與輪胎上有明顯的磨擦痕跡,顯示出車子的主人的確充份利用了它四處征戰。我在台灣也認識幾個玩自行車的朋友,他們多半喜歡聊著自己環島的種種,誇口自己每天騎了多長的距離、經歷了多危險的路段;在蘇花公路與巨大的砂石車錯身,在台東郊外披星戴月地趕路,偶爾還因為爆胎的關係牽著車走上一大段路找修車廠。那時聽著總沒有什麼感覺,像某個與自己無關、也無法體會的世界,但親眼見到這輛自行車,竟產生了某種感同身受的連結。
我的目光最後停留在行李上那支彩虹旗。
情不自禁地伸手撫摸旗子上綻開的布線,耳邊卻傳來陌生的聲音。
「我的車,很不錯吧!」
一時之間沒有意識到那句話是對我說的,我縮回手往聲音的來處看了一眼。
「沒事兒,你可以摸摸看啊!不過它有點髒了,本來打算今天住這兒的話,可以借裡頭的水洗車。我今天靠它走了一百多公里,騎車的時候很舒服,但一停下來休息才發現真快趴窩了,現在特想睡。」
男孩自顧自地說起來,全然不在意眼前的我只是個陌生人。
「還是沒有房間嗎?」
「對啊!只剩下雙人房,對我來說太貴了。」
他苦笑著雙手一攤,拍了拍車子的坐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這是你第一次來成都嗎?打算待幾天?」
男孩一邊唏哩忽嚕地把麵吸進嘴裡,一邊口齒不清地問。
「嗯,我會待一個星期,不過還沒想過可以去哪裡玩。」
他停下手上的筷子,一雙眼睛像朝我打量了一番,像是在看什麼有趣的東西。
「沒什麼計畫就來成都玩嗎?你這個人挺牛的,還是現在台灣就流行這種沒什麼目的的旅行?」
我不想回答,所以只是笑了笑,而他似乎也沒有期待我會說些什麼,仍是自顧自地吃麵。看他那樣大口吸食擔擔麵的模樣,會讓人覺得他那碗麵特別好吃,但我們點的是一樣的東西,並不到美味的程度,尤其碗裡辛辣的紅油實在讓我卻步。他說他是從上海一路騎過來的,想趁著年輕、體力還行的時候完成一趟公路自行車之旅,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
不過我也一樣,這樣的旅行並不為什麼特別的目的,就只是單純地離開某個地方前往另一個地方。
在旅舍門口聊了一會兒,兩人談得有些投機,就約著一塊兒去吃晚餐。不知道是哪來的衝動,我竟提議他可以來住我的房間。
「真的行嗎?我是說,我們又不認識,而且你不是為了要獨處才一個人來旅行嗎?真的可以讓我住嗎?」
他的問題點醒了我,自己是為了獨處才一個人旅行──我的確是一個人旅行,卻不肯定自己是不是為了獨處,當然出發點是想要離開那個熟悉的環境和熟悉的人,讓自己處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但那個目的真的是渴望獨處嗎?我回想起這一路上,在重慶時有三個人陪著我,我也理所當然地享受著他們的陪伴,真的一個人上路時,反而開始害怕起這種獨身一人的感覺。我似乎太高估了自己對寂寞的忍受力。
所以我才會開口邀他同住吧!
「如果旅館覺得沒關係,那我也無所謂啊!反正單人房的床還蠻大的,房間也不小,你可以省下房錢,我也有個人來陪我聊天,說不定還可以幫我規劃一下這幾天可以上哪兒玩。」
他似乎有些心動,但臉上仍有些為難,剛才還全付心力地放在麵條上,這會兒竟停下了筷子,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你覺得為難的話就算了,我只是提議看看。」
「不是不是,我有什麼好為難的,這樣是幫了我一個大忙耶!我實在是懶得再去找旅館了,而且我剛才進去看過一眼,裡頭養的那兩隻貓挺可愛的,我很喜歡貓喔!這一路上也拍了不少貓的照片,等一下可以給你看看我數碼相機裡的照片,你呢,你喜歡貓嗎?」
說到這兒,男孩似乎發現自己離題了,臉上再次露出那種為難的表情。
「我跟你說件事,你再決定要不要收留我。唔……怎麼說呢,其實我是那個……」
他欲言又止的,不像剛才說話那麼俐落,而不曉得為什麼,我好像猜中他想說的是什麼,當然剛才看見他車上的彩虹旗也是原因之一,只是沒料到他會誠實以告。那感覺很奇怪,因為我沒遇過身邊的人向我出櫃,之前遇到的都是在同志圈子裡認識的人,大家對彼此的性向心知肚明,也省下了坦白那件事該有的掙扎和猶豫。而我自己也沒向人出櫃過,朋友或家人都不知道我的事,頂多覺得我是個有點孤僻的傢伙,或是個老是不交女朋友的怪人。
不過我只是沉默著等他說完。見一個人躊躅著要不要說出口,好像會生出一點惡作劇和幸災樂禍的快感。
「我其實……誒,這事兒真難啟齒,尤其和你又不相識,感覺挺怪的。」
「是很重要的事嗎?你該不會想說你睡覺會磨牙、打呼還是半夜夢遊什麼的,我對這些事倒沒有那麼在意。」
「不是這個,什麼打呼、磨牙的倒還好。跟個陌生人開這種口還真難為情,只是……」
我忽然有些同情起他,生出了點想替他解危的念頭,但才這一轉念,他自己卻接了下去。
「怎麼說呢?我……我其實是個同性戀,你知道,gay,你們那邊好像叫『同志』吧!我們這兒不這麼叫……嗯,我這樣說你明白嗎?」
他臉上一紅,但或許是因為終於說出口,一直聳著的肩膀總算放鬆。我不太清楚大陸這邊對同性戀的態度為何,片段聽說的資訊是,這裡的同性戀並沒有台灣那麼開放,相關的交友管道也少,通常是潛伏、隱藏著不敢公開的。他會願意向我坦白讓我有點吃驚,畢竟就算他不說,並不會對同住一間房的事有任何影響。
「你是同性戀。好,我知道了,所以呢?」
我故作大方地笑了笑,但因為有些作賊心虛,自己的表情應該不是很自然。
「你不介意?」
「我該介意什麼?」
他愣了半晌,彷彿沒料到我會是這種反應,一雙眼睛有些難為情地往兩旁閃避,發現了我背包上的貓熊鑰匙圈。
「你喜歡大熊貓啊!這個是在熊貓基地買的嗎?不對,我忘了你是頭一天到成都,對了,台灣那兒也有大熊貓嘛!是我們這兒過去的,起了個名字叫……」
「團團圓圓。」
「對,團團圓圓,台灣的東西搞得挺精緻的,還有個小鈴鐺呢!」
男孩把玩著背包上的貓熊鑰匙圈,叮叮噹噹的聲音連串響著,一掃剛才兩人之間略顯尷尬的氣氛,話題開始繞到四川的熊貓基地。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虛應故事一般地笑著配合他的說話,內心卻翻騰起某些事。
★
我一開始的旅行目的地就是成都。我知道成都有個熊貓基地,那也是我會選擇這裡的原因。
說起來有些自欺欺人,我雖然打定主意來成都,卻硬是選了重慶當作第一個落腳的城市,彷彿不願承認我是為了他才會一個人出來旅行。箇中原因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當然也沒必要向誰解釋這個安排,我只是用這樣的迂迴來說服自己,強迫自己相信我已經可以放下他對我的影響,也相信這趟旅行之後,我一定可以真的離開他。
但我終究留著那個鑰匙圈,那是他最愛的動物,也是他送我的第一個禮物──而且,我還帶著它一起出國。
男孩說,他可以帶我去熊貓基地。
他也說過同樣的話。
一開始我是打算一個人去,對我來說,那好像是個必要的過程,去他曾經提起的地方看他最愛的貓熊,去確認即使沒有他的陪伴,我也可以一個人過下去。雖然我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可以這樣關聯起來,甚至害怕在走完這一遭之後,自己反而會發現更離不開他,卻還是逞強地逼自己這麼做;不管這趟旅行可以改變什麼,或者什麼也改變不了,我只希望自己能真的從那段過去離開,而去那裡則像是個告別的儀式。
「需要幫忙嗎?」
「不用啦!我自個兒的車子我自己搞定就行,你上去休息,待會兒我再回房間找你。」
男孩蹲在一樓的小院子洗車,雖然是個有點涼意的夜晚,上身卻只穿了件背心,一頭短髮被飛濺的水花弄得溼漉漉的,溼透的背心貼在他身上,分不出是汗還是水。從背影看過去,那是一具很有魅力的身體,因用力而繃緊的肌肉紋理非常明顯,粗獷的臉部線條帶著點剽悍之氣,而一臉專注的神情尤其迷人。我無法否認自己對他沒有任何遐想,也明白他對我來說的確具有吸引力,但困在想起那個人的情緒裡,那樣的念頭只是偶然冒出來,在心上摩娑個幾下發出一點微熱,卻燒灼不起太多慾望的質素。
甚至,我也沒有打算對他坦白自己。
我並不是個有情感潔癖的人,也不排斥和陌生人發生關係,尤其對方正好是同樣的人,也具有性吸引力,但為什麼無法如此對待眼前的男孩,連自己都不太清楚原因。
男孩在浴室洗澡時,我躺在床上看電視,裡頭的大陸口音一直讓我無法專心,而那扇門裡傳出來的陣陣水聲也讓人靜不下來。我忽然想念起以前他來我房裡過夜的日子,我在床上等著洗完澡的他,那樣的等候同時醞釀著情慾的期待。
「謝謝你的沐浴乳,台灣的氣味和我們這兒就是不太一樣,比較香也比較濃。能洗個熱水澡真是太好了,我昨天可是洗冷水呢!」
他一邊擦頭髮一邊走出浴室,浴巾圍著下半身,那身塊壘分明的線條在燈光下亮暗分明、丘壑起伏,像一具經緻的雕像讓人無法直視。
「晚上有點涼,你這樣不怕感冒嗎?」
「我習慣了。欸!還是你會不習慣,那我穿上衣服……」
「沒關係,我不在意。」
那句回答衝口而出,急促的語氣連自己都有些訝異,但他沒有察覺異樣,一屁股坐上床,扭動著身體作些伸展動作。我故意迴避視線,轉身拿了手機,剛想順手打開軟體,立刻警覺男孩就在身邊,作賊心虛地揣度他可能也用同一個軟體,萬一被他看到我也在上頭,一開始的刻意隱瞞就變得有些心機。
床上攤著筆記本、旅遊書和青年旅舍給的地圖,筆記本上草草寫了些之前行程的筆記,男孩側著頭看了幾眼,怕探人隱私似的趕緊又別過頭去。我覺得應該找些話聊聊,卻無法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剛才嘴裡雖然說了「不在意」,心裡其實在意得不得了,如果是在台灣,同樣是同性戀的兩個人在同一個房間裡,又是在同一張床上,應該很難把持得住吧!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這麼想,但之前遇過的幾個人也都是如此,就算表面上故作鎮定,心裡仍期待著某些事情的發生。
但這裡不是台灣,這裡的人是不是也一樣呢?我不知道,於是只能小心翼翼地應對。
「對了,給你看我拍的照片。熊貓也有個『貓』嘛!那你應該也會喜歡貓吧?」
我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還是湊過去看他操作手上的相機;他身上傳來的沐浴乳香氣十分熟悉,那是我用慣了的、以前他來我住處時也會用的牌子。我們靠得很近,他身上的氣味混著某些慾望的分子飄散過來,像伸出一隻手來不斷搔刮心的某一處;那一處像被發燙的石頭熨著,暖暖地、熱熱地、麻麻的,活潑地像在舞動,於是聽著他說明那些照片,自己只能無意識地發出一些回應的聲音。
「你是不是睏了?我聽你聲音不太精神,你想睡就睡吧!我先上博客寫個日記,等一下就上床陪你喔,哈哈哈。」
男孩的玩笑讓我臉上一紅,趕緊縮回身子埋進棉被裡。他關上房間的大燈,只留著書桌前的小燈,龐大的身子縮在那一處埋頭敲著鍵盤,偶爾像在思考什麼般地抬頭望向天花板,或側頭看看窗戶的方向;看著那個晃動的背影,倦意慢慢地侵襲上來,把自己拉進睡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