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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ular05  

離開傳藝中心後,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日光漸漸隱沒了之後,天空呈現的藍色像是虛假的顏料塗佈,沒有漸層、沒有深淺,就只是純粹的藍色。接過阿基遞來的安全帽,阿奇正想坐上後座,前頭的阿基鼻子發出「嗯哼」的聲音,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你有什麼毛病嗎?」

阿奇笑了笑,不知怎麼地竟意會了他的意思,雙手輕輕扶著他的腰,沒敢大方地抱上去。但阿基只是笑著用力拍了一下阿奇的大腿,順著路標往外頭的道路奔去。

隨著愈接近市區,路上的車子漸漸多了起來,間隔著點亮的路燈和流逝而去的車燈,在眼睛裡留下深深淺淺的殘影。阿奇一直喜歡騎機車的感覺,雖然在台北工作了好幾年,已經習慣了每天搭公車、捷運的生活,或者偶爾為了洽公還得開車上下班,但心裡頭其實非常懷念以前的學生時代,那或許和從前認識的男孩有所連結,似乎跨過座墊、抓緊油門、讓風刮過臉頰的感覺就是青春的全貌。

而青春的全貌,當然包括了愛情。

他想起了一些往事,關於那個大學時代,那個名叫周思齊的男孩,雙手不自覺地用了點力,也立刻感覺到阿基的身體動了一下,理所當然地接受了他手心的溫度。

這陣子阿奇常想起男孩,本以為跟小吉聊過之後,對那段過去已經有點釋懷,沒想到之前又發生了一件事,讓他老是不自覺地陷入某種低潮的情緒迴圈裡,尤其獨處的時候特別明顯。幸好阿基陪在旁邊,得以讓那些情緒有了出口。

他們晚上住宿的地方是羅東的一間民宿「糖果屋」,一個充滿了童話幻想的名字,大概是讓每個前來住宿的旅人可以想像自己在森林中迷了路,赫然發現眼前有間用餅乾、糖果和其他甜食搭蓋的糖果屋;可以吃的窗子、磚牆,散發著香甜氣味的柱子、屋頂,每個人都成了漢森與葛莉泰,手牽著手、沿著星光的指引找到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但糖果屋並不是真正的家,童話裡等待他們的卻是個可怕的巫婆……

「放心,裡頭的老闆我見過,他們不是巫婆變成的。」

阿基好像看穿了阿奇的想法,在打開大門之前開玩笑地說了一句。

「就算是巫婆,她也只吃年輕可口的小孩子,我這種歐吉桑應該不怎麼刺激食慾,哈哈哈。」

民宿的男主人看上去是個年近四十的中年人,大不了阿奇幾歲,頭髮理得短短的,嘴巴周圍還留了一圈鬍子,看上去有幾分圈內人的氣味,但一看見跟在他後頭的女主人,阿奇馬上就打消了這個懷疑。看起來她才是掌握大局的人,一看見他們馬上就迎了上來,連珠砲似地介紹了整棟房子的格局、設備,遞上鑰匙時還附了一張民宿週邊的地圖,而男主人只在中間送來一盤手作的點心,沉默寡言地只點頭微笑,重新沒入後頭的廚房。

「阿基,你好久沒有來了,真是想死大姐了。我幫你留了同一個房間,不要說我對你不好,有什麼需要再告訴我。對了,這一陣子警察抓得比較嚴格,你們安全帽要記得戴……早餐還是一樣吧?你呢,也和阿基吃一樣的嗎?」

她轉頭看了阿奇一眼,匆匆地拋下一個笑容,那讓阿奇有些不自在,卻又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

阿奇不曉得「一樣」是什麼意思,但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跟在阿基後面上了樓。這兒的格局就像一般的鄉下透天厝,但從客廳、樓梯間到走廊,到處都能看得到民宿主人的巧思,有許多手工製作的工藝品與粉刷牆飾,寫了房間名字的門牌是原木削成的,綁著一把鑰匙的吊牌則是沒有上釉的陶片燒製的,就連門上的布簾都可以看見主人親手縫製的圖紋花樣。雖然大學時代常來宜蘭,但那時候並不流行這種個人風格的民宿,對阿奇來說,這兒處處透著新奇。

房間的格局很簡單,除了兩張小桌子和雙人座沙發、電視,最顯眼的就是一張雙人大床。

「King size的床,應該夠我們兩個大男人睡吧!如果你介意的話,那個沙發應該也很好睡。」

「你喜歡睡沙發的話,我沒意見啊!」

今天相處了一天,阿奇覺得眼前的阿基有點不一樣,即使他們也一塊兒出去看過電影、喝過咖啡,感覺上還是有些不同,是因為身處宜蘭嗎?或者這才是他私底下的樣子?還是,是因為糖果屋的魔力?

阿基沒理會阿奇的玩笑,放下背包馬上就用力地把自己丟到床上,凹陷的白色棉被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響。他在床上滾了幾圈,像個小孩子一樣地抱著被子把自己裹住,瞇起雙眼望向阿奇;那一刻,阿奇突然覺得心動,那種情緒沒來由地就被挑起,整個人差點克制不住地也躺到床上。

「好好好,我看得出來你不想睡沙發了。」

他感覺自己的聲音乾乾的,吞了幾次口水也沒什麼用。

「哈哈,沒錯,我已經先佔好地盤了。你也休息一下,等會兒我們再到夜市吃東西。」

阿基拍了拍他身邊的空間,示意阿奇也過去躺著,但因為他躺著的姿勢太過豪邁,留下的位置並不大,所以阿奇只是無奈地笑了笑,坐到沙發那兒開了電視。有了電視裡的聲音,總算覺得房間的空氣不再那麼尷尬,阿基也不再發出聲音。沒想到雙人床的方向才安靜了一會兒,就發出了陣陣鼻息聲,以徐緩而穩定的頻率傳送過來。

「你真的睡著……」

阿奇才說了幾個字,隨即噤聲不再說話,轉頭看著床上的那個男人。側躺著的阿基環抱著被筩,安詳的表情散發出幸福的氛圍,於是阿奇認真地盯著那張臉,不忍心叫醒他。

「她不太喜歡我和你走得太近,她好像知道你是同性戀了,大概是從別人的口中聽到的吧!」

那是升上大四,準備研究所考試那一陣子的事,因為約著一起上圖書館讀書,他們相處的時間比較多,而男孩也有了合理的藉口和他的女朋友減少約會。從圖書館離開之後往往就接近午夜,他們會一塊兒走到校外吃個宵夜,再慢慢散步回宿舍。

阿奇經常外宿在男孩房裡。男孩的宿舍房間是兩人房,而他的室友因為已經甄試上了研究所,沒了課業壓力之後就經常在外頭過夜,所以阿奇得以和他獨處一夜,在同一個房間。同一張床上。

男孩那麼說的時候,口氣和平常沒有什麼不同,聽不出他語氣裡有任何的緊張或不滿,甚至連一點情緒波動都沒有,感覺只是說著一件完全和自己無關的事。

「我們也沒有怎麼樣啊!」

雖然口中這麼回答,阿奇卻同時伸手撫弄著對方的身體,並試圖把手伸進他的衣服裡。男孩的肚臍下方有一道細細短短的毛,阿奇很喜歡撥弄那個地方,也覺得那讓他的身體顯得更性感,尤其往下延伸、沒進內褲裡的是他身體的私密處,於是這些動作反而成了一種挑逗。阿奇有時候會想,當他和他的女朋友在一起時,她是不是也會這樣撥弄他的毛髮,而這具身體是不是也會忘情地扭動著、並發出同樣呻吟?

「是啊!就只是這樣而已。」

男孩不甘示弱地翻過身來壓著阿奇,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眼裡的光讓阿奇又回想起他們的第一次。阿奇承認自己還是懷有一點罪惡感,畢竟一開始是他起的頭,故意去招惹對方,如果他當時沒有主動,他們應該還是普通的好朋友吧!但另一方面,阿奇還是忍不住幫自己脫罪,認為他的主動只是喚起男孩內心的渴望,他們是喜歡著對方的,只是受限於當時的感情現況與外在壓力。更何況,他並不想真的把男孩帶進同性戀的世界,總覺得界於兩者之間的他反而更吸引人、更能引起自己的興趣。

對,我沒有要他變成同性戀啊!我們只是比好朋友更要好一點,如此而已。

阿奇常常對自己這麼說,所以即使男孩的女朋友不斷放話讓他們保持距離,他還是維持著現狀。而且,他心裡也有些害怕,如果不這麼說服自己──當然,也說服男孩──他會再次成為單數的那一個。

他知道自己是自私的,用了這樣的理由幫自己解釋,於是即使事後回想起這段往事,對男孩有些過意而去,卻在對小吉提起的時後略去這些經過,不提兩人觀念的衝突,不說明對方女友的態度,也不坦白自己內心的想法。他知道小吉會直言指責他。

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想讓小吉看到他的這一面。

 

真正發生的衝突的一回,是某次聚餐之後,他們一群同學到學校附近的茶館續攤。那幾年特色咖啡館還沒有這麼流行,連瑣型的咖啡店也沒幾家,他們最常去的是一家學生茶館。用「茶館」來稱呼它,但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定義這樣的店,店裡提供了簡餐、咖啡、飲料,但他們最常點的是一大缸的洛神茶或水果茶,偶爾加上幾盤薯條或烤雞翅,一大群男生窩在包廂裡邊聊天邊啃食,和那些喜歡下午茶聊是非的女生們差不了多少。

「我看我是考不上了,等我去當兵報效國家,你們記得來懇親的時候幫我帶些好料的喔!炸雞、珍奶,最好還有黃色書刊。」

說這話的同學一臉慾求不滿的模樣,阿奇忍不住覺得好笑。

「你還笑!阿奇,你自己呢?我看你應該是最期待可以當兵的人吧!」

「有什麼好期待的?我巴不得可以逃過兩年兵役,最近都在想,應該要吃得胖一點呢,還是把近視搞深一點,還是像學長講的,請醫學系的朋友檢查看看,有沒有什麼毛病可以唬嚨過去。」

在場的人都知道阿奇的事,和他們講話並沒有太多拘束,不過,即使可以這麼隨意地胡說八道,他心裡還是有個角落覺得空盪盪的,那裡誰也填不滿,即使是男孩。他曉得處在這群人裡,他還是得扮演一個「可以和異性戀男生相處融洽的同性戀」,那個角色的他,必須比其他人更開朗、更開得起玩笑。然而可悲的是,那樣的扮演竟不需要太強烈的自我暗示或提醒。

「我看你就算了,現在要吃胖或近視一千度已經太遲了,把身體搞出毛病來也太不划算了。你要是去當兵,你們兩個就得分開囉!」

那個同學指的,當然是阿奇和男孩。

「你不要亂講些有的沒的,思齊是有女朋友的人。」

「我有沒有亂講,你們兩個最清楚吧!反正我們都不是外人,沒必要在大家面前裝傻吧!」

「誰跟你不是外人了?就算你想當我的『內人』我也不要,我和阿奇不是你們想的那種關係啦!所以你如果對他有興趣的話,不必顧慮我。倒是剛才你講的那些話,可不要傳到我馬子那邊去,她最近因為這些事有點和我鬧脾氣……咦,該不會就是你這個大嘴巴?」

「那可不關我的事,你馬子我惹不起,她兇起來比男人還要男人,上一次不是一起去唱歌嗎?我記得那天只是不小心把她點的歌卡掉……」

那個同學趕緊舉起雙手討饒,卻還是絮絮叨叨地繼續提起一些事,其他人一個勁兒地笑著,完全把男孩說的話當成玩笑。阿奇也笑,但沒一會兒卻看到對面有些人的笑容僵住了,說著話的那個同學也張著嘴巴發不出聲音,眼睛直盯著他的背後。

「周思齊,你們還要在背後講我什麼?」

聽見聲音,他回過頭看見男孩的女朋友正站在包廂外,旁邊站的是她的朋友,一臉尷尬地朝著他們笑,伸出一隻手想把她拉離包廂門口。

男孩站起身走了過去,把女孩拉到外頭,阿奇清楚地看見女孩在離開房門前,盯著他的那雙眼睛,和裡頭透出來的恙怒。

那天晚上,男孩只回來道了歉,然後就和他的女友離開了。在那之後,大夥兒變得有些不自在,沒人敢再提起阿奇和男孩的事,開阿奇玩笑的話題也少了很多,有個同學想緩和氣氛,於是拿男孩和他女朋友的事說笑,說他回去會被罰跪主機板,或者被罰說一千次的「我愛你」,說不定還會被剝光衣服鞭打──但大家回應的笑容都顯得勉強,聚會也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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