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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ular02  

「嗨,我看你好像一個人坐在這裡很久了。」

那是他第一次被搭訕,而且對象是另一個男人。

阿奇覺得自己早該想得到,一定會有同樣的人因為無可奈何的原因出現在那裡,被迫和其他人寒暄、對女孩子獻殷勤、裝出一付異性戀男人的外表舉止。對,他早該想到的,誰說這種地方不會遇到自己的族人?

「你怎麼也是一個人落單?」

他們兩個人都是這群人裡的單數。

「我是被硬拉來湊數的,前輩說如果我不來就是不給他面子……我才進公司一個月,還是個新人,所以也不敢多說什麼。」

男人很年輕,一看就是個社會新鮮人,理得過短的頭髮和那套不合身的西裝並不相襯,像個故作老成的小孩。阿奇和一些男人見過面,但大部分都是年紀比他大的,也總以為自己是喜歡成熟的那一型,對於年輕的小弟弟只是抱著欣賞的態度,顧目睭的幼齒。

「我看也是,你在這群人裡顯得太年輕,你要交朋友的話應該去一些pub 或夜店,我勸你下次還是努力地拒絕吧!」

「你也不像啊!」

他自顧自地坐到阿奇旁邊,像終於在這個場合裡抓到救命的浮木,本來僵硬的表情也變得輕鬆起來。他先自我介紹,那種對話給阿奇一種相親的錯覺。

「你好,他們都叫我阿基,基礎、基本的基。」

阿基往自己身上掏摸,似乎想找名片,但那個名字讓阿奇笑了,他想起過世的祖母──看來她不只很神,還是個先知一般的人,知道阿奇會遇見一個叫作「阿基」的男人;查埔郎的阿奇和查埔郎的阿基,他在心裡默默地向祖母報告了這個訊息。

「你笑什麼?是我的名字很好笑嗎?」

「對不起,我只是剛好想到一件好笑的事,和你的名字無關……這樣講也不對,和你的名字其實有關,但不是說你的名字好笑,只是你剛好叫『阿基』這個名字──我到底在說什麼,哈哈哈,對不起,對不起。」

阿基臉上露出迷惘的神色,一付想問清楚又不曉得如何開口的模樣。

他們兩個就從那樣的自我介紹開始,慢慢熟悉了起來。阿奇沒想過自己對一個小弟弟認真,甚至還沒確定對方是不是同性戀,不過圈子裡一直不缺這種和異男發展的劇情,身為同志,似乎一直享受著這種和異性戀男人之間的親密感,一種不帶愛情的重量,卻又能填滿愛情缺口的情感。至少當時阿奇是這麼想的,就只是當成一個圈外的朋友,沒想過太遙遠的事。

不過,那或許只是個藉口,阿奇只是用那個理由來讓自己擺脫無愛的壓力。

 

阿基沒有聽阿奇的勸告,還是常常會出現在類似的聚會裡,但每次一見到他就會開心地在他身邊打轉,全然忘了這種聚會的目的。阿奇怕那個場合的尷尬,於是轉而私底下約他出去,一開始只是喝咖啡、看電影、逛美術館或市集,後來兩個人會單獨出遊,近一點地去淡水、陽明山或三峽,後來甚至多了兩天一夜或三天兩夜的旅行,遠離工作的城市,從滿檔的工作中跳脫,和另一個同為單數的男人成了組合。

單數加單數,理應成為雙數吧!

他們一起去了跨年,站在國父紀念館看遠方101 的煙火,兩人被身旁的人潮擠得必須得緊貼著彼此,那時阿奇很清楚地聞到阿基身上的味道,雖然只是尋常的汗臭味,卻明顯地和其他人不太一樣。

等到終於擠出了人群,總算可以好好呼吸時,阿奇發現自己還留戀著剛才的氣味。


兩個人往停車的誠品書店散步過,沒有多作交談,好像被剛才煙火的爆炸與火光震懾,一時之間不想發出什麼聲音。不過,阿奇其實是想著該怎麼開口、可以做些什麼;他還不想結束這個夜晚,於是連帶著腳步也覺得沉重。同一個方向有很多人,一群一群地像聚著要再往哪裡度過這一夜,也有一家老小準備回家,言談之中有著濃濃的過年味道。

「阿奇哥,你要不要去喝點東西,我有點渴了。」

沒想到是對方先提了,阿奇鬆了一口氣,卻盡力地讓臉上不動聲色。

「東區的巷子裡有一些咖啡店,今天應該都會開得很晚,我們去看看。」

找到第三家才總算有張空桌子,阿奇放下心中的大石頭,卻也為自己那股不安的躁動感到可笑。整間店裡都是吵鬧的學生族群,高分貝的笑聲密密麻麻地填滿空間中,阿奇以前也和他們一樣,仗著自己人多、而且又是「學生」這個身份,往往就把整家店當自己家裡,肆無忌憚。阿基倒是沒什麼意見,也許因為他還離學生的年紀不遠,又或者他真的只是想找個地方坐坐、喝點東西,不像阿奇還懷著別的心思。

「我過年後想去宜蘭玩兩天,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那個問題就這麼突然地被拋出來,混在一堆男女學生的叫囂笑語裡,混在一室不太濃厚的咖啡香氣裡,也混在阿奇那顆駁雜著種種情緒、還來不及反應的心裡。

 

其實之所以說阿奇的心態不夠積極,是因為他從來不覺得自己該是沒有行情的人,所以看待感情的態度就顯得被動,他老是期待對方主動邀約,而一旦認識了某個人,總抱著還會有下一個更好的人出現,那樣的想法。

「你這個人,就是機車,自我感覺太良好。」

這麼數落阿奇的,是他認識了將近十年,直到大學快畢業了才向彼此坦白性向的老同學,小吉。他們是高中同學,當時算是彼此競爭的對手──不過說起來,真的這麼認為的只有阿奇,小吉從來就沒有那種想法,他對許多事情的態度都是順其自然、怡然自得,並不會逼自己過份努力、刻意強求,而那種想法也反應在他的身高和體重上,於是長成了現在這付小熊的模樣,沒想
到反而成了一個搶手的族群。

他們每隔幾個星期就會約出來見一次面,聽阿奇抱怨感情的事,中間偶爾夾雜一點小吉和男友的生活瑣事,每次都被耵奇視為「放閃」而提出抗議。

「但我去健身房,真的會有很多人偷偷注意我,我還在蒸汽室遇過有人主動示好的,不過那次有嚇到我。」

對於阿奇這種帶點炫耀式的發言,小吉很習慣了,也知道對方並不是故意在對話裡透露出這種優越感,雖然他口中常會不客氣地回嗆阿奇的發言,心裡其實知道這個人只是個少一根筋的傢伙,不懂得修飾自己的言辭;他心裡是心疼這個朋友的,也因此必須不厭其煩地挑他毛病,讓阿奇收斂收斂那些鋒芒畢露的個性。

不過剛認識阿奇時,小吉是真的看不慣這個人,也打從心底覺得他們的頻率不合,尤其對方老是對他抱持著競爭的敵意,也讓他感到受不了。在他眼中,阿奇就像個標準的異性戀男孩,自戀、自大,對什麼事都故意裝出不屑的態度,但心裡其實在乎地不得了。

「沒有順便發展一下啊?一定是對方長得不好看。」

「我看不清楚啦!裡頭霧濛濛的,我又沒有戴眼鏡,你也知道我近視很深,沒有眼鏡連前面三公尺都看不清楚。不過對方看起來和你BF的身材很像,說不定是他客串演出喔!」

這就是阿奇,連玩笑都這麼機車。小吉在心裡苦笑,裝作沒聽出他的挖苦,轉頭又在本子上寫幾個字。

「你還在寫東西啊?究竟有沒有打算出版,我都看了好幾年了,那些東西的量可以出個一整套全集了吧!」

小吉從大學時代起,就斷斷續續地在部落格上寫東西,一開始是些心情的紓發,慢慢地會發表幾篇散文和新詩,也累積了一些固定的讀者;他們大部份是同志圈的人,和小吉沒見過面,只是單純地喜歡他寫的東西。阿奇是在某一次逛同志版時發現了連結,點進去看過幾篇文章,還留言跟小吉交流了些心情,也許是因為年紀相近、成長經歷相似,兩個人成了單純的網友,倒沒有想過會是認識的人。

那時候阿奇是不是對這個陌生的作者有過別的想法呢?關於這一點,他曾經偷偷地問過自己,但馬上就被「對方就是小吉」這個事實給否定了。阿奇沒辦法明確地把這兩件事區分開來,那超出他對自己感情的理解程度。

說起來,兩個人會遇見是因為那些文章,而兩個人會相認也是因為那些文章。

「寫好玩的,我根本想過這些事。不說我了,說說你的事吧!你不是認識了一個小弟弟,終於把魔爪伸向小朋友了……」

「你把我講得好可怕,我才沒有那麼想,只是當朋友而已。我之前和他去跨年,結果你猜怎麼了?他要約我出去過夜耶!」

小吉被「過夜」兩個字嚇了一跳。

「出去玩就出去玩,什麼過夜,我還以為你們要發展一夜情了。」

「你的思想好邪惡,明明我和他是單純的友誼,單純的『過夜』,被你腦子裡的邪惡思想污染
成不純潔的關係了。不過,我應該去嗎?只有兩個人,要在宜蘭住一個晚上,這樣真的好嗎?」

阿奇一臉猶豫,明明腦子裡早已答應了不下百次,但仍要表現出抗拒的模樣。小吉瞭解他,對於他這樣的態度倒也不動聲色,只是理性地分析給他聽:

「那就像你說的,只是單純地『過夜』,有什麼關係?很多男生都會一起約出去玩,死黨啦、麻吉啦,只不過你要好好地問自己,你究竟怎麼想?」

小吉的問題很現實,雖然是個最根本的問題,卻也是最難回答的問題,偏偏阿奇一向最逃避這種問題,他拒絕直接剖白自己的想法,好像那麼做就會喪失了某種優勢,也會影響他對阿基這個人的判斷力。他總是挑最簡單的那條路走,答應兩個人去玩,在那個場合裡由對方主動,不管發生什麼或不發生什麼,反正自己只會站在不需負責的那一方。

就像當年他看到小吉寫的東西,裡頭約略提到了當年高中時代發生過的事,事件的線索和全貌其實模糊難辨,他曾經想弄清楚,卻又覺得由自己主動提出見面像在示弱。

最後還是小吉留了悄悄話給他:感覺我們好像早就認識一樣,要不要出來見見面?

那幾句話讀來平鋪直敘,似乎不帶有任何重量,卻在阿奇心裡盪起了一點漣漪,覺得對方提出這種邀約,某個程度上是想暗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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