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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pponent  
我和他一直是對手。

說起來也算種緣份,從高中我轉進那個班級,知道了有他這麼一號人物,我
們兩個就註定成為死對頭。他的成績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而我這個被逐出
資優班的人,很自然地被他當成課業上的一大威脅,開始了我們日後的競爭
態勢。

他擅長籃球,那跳投上籃的姿勢簡直像教本印出來的一般,所有人都對他投
以欽佩的眼光。我從小就學了鋼琴,音樂老師偶爾會讓我替她彈課本上的曲
子,當眾稱讚我的技巧與才華。他短跑與長跑都是同學年的佼佼者,而我素
描和水彩的作品曾在中廊展出;他軍訓課的打靶是全班最高分,而我的操槍
術也被教官拿出來當示範;他在某個領域得到讚賞時,我就會拼命在另一個
領域獲得好成績,那種幼稚卻不服輸的性格像是與生俱來。

但我們也會稱讚對方,雖然不曉得他心裡怎麼想,但我是真心地感到佩服,
畢竟我們專精的地方都不太一樣,他做得到我無法做的,那讓我由衷地羨慕
,卻不是嫉妒。

上大學之後,我以為我們都會考上同一所學校,沒想到他卻落榜了。

「你還好嗎?有什麼打算?」

我找他出來,在我們常一起讀書的咖啡廳裡見面。上一次見面是指考那天,
我沒有餘暇去留意他,後來才知道他那時候的狀況不好。

他看上去有些憔悴,沒了過去意氣風發的模樣。要我忽然說出什麼安慰的話
實在很彆扭,畢竟我們熟知彼此都具有實力,也認為對方是最好的對手。

「還沒決定,可能去考第二次,或者就直接念別的學校。」

他臉上的笑容有些愁苦,我猜那大概就是考場失利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
我心裡覺得很難過,那並不是因為同情或惋惜,我也不曉得那情緒從何而來
。我靠了過去,伸出手來模仿電視上看過的打氣方式,把他拉近自己身邊;
他的身體一開始有點顫抖,慢慢地平靜下來之後,他安安穩穩地靠著我,放
掉了全身力氣似的。一直以來我們總是握緊自己的拳頭保持對戰的姿態,突
然間卻鬆開了手指,轉而握著對方的手,才發現那樣的溫度和自己如此貼近

「謝謝。嗯……跟你說一件事,其實我很喜歡你。」

那幾個字愈講愈小聲,最後幾乎像消失了一般聽不清楚。

「我也喜歡你啊!我們會是永遠的朋友,永遠的對手。」

他聽了我說的話似乎很高興。

我以為那幾個字大概就是那個意思,我們的關係,大概就像三國演義裡有周
瑜和朱葛亮、畫壇裡有梵谷和高更、武俠小說裡有南慕容北喬峰──但我比
較想當喬峰,如果可以選的話,因為他比較酷,是我喜歡的類型。

上了大學我才發現自己是喜歡男生的,而且就是喬峰那種模樣的成熟男人。

他後來進了另一個學校,而且就像爆氣的孫悟空,在第二年就以優異的成績
轉學考進了我的學校。再次見到他時,明明才短短的一年,他已經有很大的
改變,一張臉變得很有成熟男人的味道,還蓄起了短短的鬍子。

「我又來當你永遠的對手了,有沒有很想我啊?」

那種半開玩笑的語氣一下子拉近了距離,一年的空白很快地被忽略了。這一
年裡我們沒怎麼聯絡,一方面他努力地在拼轉學,而我則努力地適應重新認
識的自己;從知道自己的性傾向、掙扎到接受,最後我向家人出櫃,經歷了
一段不怎麼好過的時期。

「我上學期一直在混,不過你現在一來,我也重新產生認真的動力了。」

看他笑著望向我的樣子,我有種回到高中時代的錯覺,回憶也一點一點地被
疊合上某些想像,我忽然想起那時候他所說的,他喜歡我。

「但我對貴校還不熟,希望地頭蛇可以帶我先認識環境,我比較想知道哪裡
有好吃好玩的,這些地方一定要先告訴我。」

「那有什麼問題,包在我身上。」

我帶他在校園先走個一圈,然後再發展到校外一些我常去的地方,咖啡廳、
日式料理店、電影院或書店。那些地方是我和當時交往的對象常去的,男友
是個電腦工程師,常常得加班或出差,所以我們約會的時間一向很有限,我
也才能有更多時間陪他到處逛逛。

也因為相處的時間太多,我慢慢發現自己對他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他對我的態度明顯地比高中時代更親密,但那也可能是因為我把「我喜歡你
」那句話一直放大延伸,於是把他每一個舉動、每一句說話都賦予那個想像
,而漸漸變得太在乎他。

「你還是參加了美術社啊!那不就和高中的時候沒什麼兩樣,為什麼不趁機
換個比較動態的社團?」

「你還說我!你自己還不是進了田徑社,當心一直跑下去會變成四肢發達的
呆子。」

我故意誇張地模仿他跑步的姿勢,我高中時就看慣了,對他的表情與動作都
再熟悉不過。他笑著想追打我,對跑步一向沒轍的我也趕緊討饒。

「饒你可以,要請我看電影,我看看是不是要去那種有高級座椅的電影院,
還是要看3D加imax版本的……」

他作勢地認真考慮著,我不禁開始擔心起自己的荷包,因為家人給的零用錢
一向只是剛剛好,我打工的錢也不多,平常約會也有一些花費。

不過,我們後來只去了二輪戲院,而且他還請我吃鹽酥雞。

看到第二部時,他累得靠在我肩上,我人為他睡著了,於是大了膽子伸手過
去碰著他的手。一開始只是微微地接觸著,確認他沒有反應之後,我故意裝
作不經意地移過去輕輕握著,但在漆黑的電影院裡,那樣的故作姿態實在有
些可笑。等我確實地感覺到他手背的溫度被我包覆著時,他沒預警地突然翻
過來,和我十指交握著,還用了點力扣住。

我們沒有說話,只是維持著那個姿勢一直到電影結束。

刺眼的燈光亮起時,像是某種警示,我一瞬間放開了手,同時想起了自己的
男友。出軌的罪惡感沿著背脊緩緩爬上來,在腦後形盛一股鈍重的痛楚;他
大概被我的反應嚇到了,轉頭望著我的時候依舊不發一語。

男友約我出去時,察覺到我的表情一直很奇怪,但他一向不是會逼問的人,
所以只是像閒聊一般地提起我的同學。

「還好啊!我們以前一直是功課上的死對頭,偶爾還看對方不順眼,兩個人
都拼命想打敗對方。」

我故意略過了那些惺惺相惜的部分,和我們一直緊繃在弦上的關係;總覺得
彼此的關係一直處在某個臨界點上,我們確認對方都懷有好感,卻總卡在某
個關卡上無法前進。我的關卡是因為男友,而他的關卡是什麼呢?

「有時候,最好的對手也可能是最好的朋友。」

永遠的朋友、永遠的對手。我記起自己這麼說過。

「我們交情是不錯啦!不過都是建立在因為對方有贏過自己的地方,於是由
敬佩變成欣賞,最後就發展出某些感情了。」

「那個感情,會變成愛情嗎?」

他小心地問了一句,臉上仍是不動聲色,好像只是問了早餐吃什麼之類的問
題。

「你想到哪去了,這樣問我會生氣喔!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同性戀,而且他應
該只把我當成朋友而已啊!你知道,他轉學考進來只是想來打敗我啊!」

我慌不擇言地說了一大串,連自己也不曉得講了些什麼。

「所以,如果他……」

男友看出了我的慌張,沒有再說下去,只是體貼地碰了碰我的手。我們的手
在咖啡廳的桌子底下牽了起來,被桌子的陰影遮著與手背的,我感覺得到他
手掌紋路,和長期使用電腦產生的厚繭;硬硬的繭磨擦著我的手心,卻也像
交叉纏繞的絲線一般困住了我的內心,同時拉扯著另一個男人。

我和男友的愛情,被束縛在原地;我和一個人的愛情,也同樣被綁在兩端。

「你的經濟學怎麼考得這麼差?要不要我幫你惡補一下?」

從我們開始有了些親密的舉動,他就一直保持在某種高漲的情緒中,不但反
應在相處時的氣氛,也反應在上課和考試成績上,反而我一直像卡在泥淖裡
爬不出去,做什麼都無法專心。經濟學那堂課我們剛好分在同一班,彼此都
互相激勵著對方,想從競爭中找到自己與對方的位置。

「我也不知道,可能有關錢的科目就是我的死穴吧!」

我打哈哈想含糊帶過,但他竟敏感地看出我的不對勁。

「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要不要說出來我幫你分擔,或一起想想辦法。我可
不想勝之不武耶!」

他移過一隻手,輕輕覆著我靠在木桌上的那隻手,我機警地避開,不像過去
那樣讓他握著。眼前是闃暗如墨的湖水,一點划水的聲音像打著拍子響成節
奏,混入他的呼吸與說話聲中。

「我只是有一點迷惑,覺得我們兩個的關係有一點……像是……」

「像是?」

很多話我一向無法乾脆地說出口,總是留白等著對方填滿,或任由空白繼續
下去。他不解地望著我,然後明白了什麼似地輕輕笑了。

「像是同性戀,是不是?對不起,是不是我太主動了,讓你覺得不舒服?」

我搖頭,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大可坦白一切,說我也是同樣的人,但我有
個交往的對象了,抱歉我無法回應你;但心裡頭有個聲音在阻止自己,那聲
音好像在暗示,我其實是喜歡他的,只是受不了那種移情別戀的罪惡感。我
想,內心深處的我,一方面期待他的主動能動搖我的感情,一方面期待現任
男友發現一切而選擇離開,一方面也期待維持現狀不要改變;我期待他能更
進一步,而男友則退一步,那樣的想法非常惡劣,我只是不想讓自己成為那
個犯錯的一方。

於是我什麼都沒說。

「所以……所以,是我搞錯了嗎?原來你不是,對不起。」

他的坦白來得太快,卻退得更快。我有些錯愕,指節因為握得太緊而泛白;
他本來想伸手過來安慰我,但那隻手卻隔了一段距離就停在中途沒再前進,
連同那個僵硬的笑容凝結著。我們對望著,彼此都在猶豫。

我想,那一刻他是不是也看出了我眼中失望的神色?

「你怎麼不告訴他,你也是,這樣以後相處起來才不會尷尬啊!」

男友理性地分析,但一雙眼睛卻帶著異樣的光采,彷彿看穿了我的心虛。

「找機會再說吧!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至少我們還可以當普通朋友啊!」

我笑著那麼回答,重新面對眼前的男人。至少,他還是愛著我,至少,我們
還是情人,至少,他願意接受我和另一個人那種含糊不清的曖昧。男友說,
他很高興我可以對他坦白這件事,而不是任由這段關係不明不白地懸盪著。

餐廳裡充滿嘈雜的聲響,似要吞沒我們說話的聲音,也吞沒我們那些帶著落
差的情緒起落。侍者過來重新把又倒滿,又匆匆地往一室的人聲中淹沒;我
們相視而笑,對比於四周的吵鬧,兩人的世界反而顯得平靜。

沒留意的時候,他突然靠過來用力握著我的手,十指交扣時帶起些微的疼痛
,收緊的指節像嵌進心裡一樣留下痕跡。那動作好熟悉。

「謝謝你。」

我以口型無聲地向他傳達這三個字。

然而,我沒有說出口的是,另一個人同樣在我心裡留下了痕跡;那個人看見
我的猶豫,於是停下的手又重新往前伸了過來。

於是,他不只是我的朋友,也終會成為我的愛情上始終放不開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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