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門上的和紙透過來昏黃溫暖的光線,我拉開門,裡頭傳來日文的招呼聲,
一句疊著一句像回音一般。
我朝裡頭張望,順著服務生手指的方向有個四人座,於是我點了點頭,往那
兒走過去。點了味噌拉麵和煎餃,合上菜單,我脫下外套,呼出的熱氣在眼
前形成一團白霧,往店裡的交談聲、么喝聲與杯盤碰撞聲之中慢慢逸去。
「不好意思,其他客人可以和您併桌嗎?」
服務生客氣地詢問,我點點頭,只稍微抬起目光看了一眼,前方的男孩輕輕
頷首,身上的棒球外套有股潮溼的氣味。他坐在我斜對角的位子,放下背包
和脫掉外套時,都會下意識地看我一眼,大概是某種習慣性。
一個人的時候,我通常會去吃速食店,因為那兒座位多、不太需要和其他人
併桌,而且在那種嘈雜熱鬧的店裡,一個人吃飯也不會太過奇怪,沒必要理
會別人的目光,也沒什麼人會特地注意。也許是因為下了雨,也許太想念日
本的感覺,於是心裡升起了一股非常想吃拉麵的念頭,怎麼也克制不了。
我和那時只是朋友的他一塊兒去了東京,在大街小巷裡尋找網站介紹過的知
名拉麵店,因為只有短短五天,而資料上卻有八個店名,於是我們幾乎每天
的晚餐都是拉麵,甚至有一晚上連吃兩碗的記錄。我們都不是食量大的人,
再加上經費有限,常常得兩個人合吃一碗,只為了一嘗名店美食的滋味,搞
到最後幾乎一見到麵食就覺得反胃,只能憑著意志力完成那個壯舉。
白天滿足了口腹之慾,回到旅館之後,我們窩在Semi Double 的雙人床上,
兩具身體必須靠得緊緊地,最後終於發生了親密關係。
所以,拉麵或許揉合了這些過往的連結,而讓我有點不一樣的感覺。
★
我和他在東京的第二天就遇上壞天氣,地鐵上的螢幕傳來氣象畫面,颱風正
以緩慢的速度往我們所在的城市靠過來。其實一早起床時已經感覺得到一些
風雨,但難得到了日本,總不可能因為天氣問題就打消行程。
才走進月台,迎面的冷風就讓人有些遲疑。
「有點冷,你衣服穿得不夠吧!」
「我根本沒帶比較保暖的衣服啊!誰知道夏天過來還會遇到颱風,也太幸運
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已經忍不住有些顫抖,雖然嘴角還是逞強地笑著,但整
個人卻下意識地縮起身子。不過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
「我也幫不了你,不過你可以到我懷裡,讓我抱著你會溫暖一點。」
我故意張開雙臂向他這麼開玩笑,即使那動作讓身體忍不住又打了陣哆嗦。
他笑出聲來,還真的往我這兒靠了一點,貼著我站著;因為是非假日的颱風
天,月台上沒多少人,我們的舉動還不至於引人注目,於是我悄悄伸出手把
他環過來,以一種禮貌性的擁抱方式將他箍進懷中。
「還真的比較溫暖了,這樣我回台灣來交個熊當男朋友也不錯,至少冬天還
可以當暖爐用,還可以幫我暖被子。」
其實我們認識很久了,雖然彼此都沒有設定自己喜歡的類型,卻因為某些原
因而維持著朋友關係。他一直有交往的對象,而我則一直和家人住在一起,
平常雖然會約出來聊天吃飯,通常只是講些圈內的八卦或聽他抱怨另一半,
從沒把對方當成可能的對象看待。我的交友圈子一直很狹窄,往往都是聽著
他又換了一個男朋友,相處出了什麼問題,或最近又迷上哪個偶像,對我來
說,他是我認識這個世界的窗口。
「你現在就可以試用啦!我提供這趟五天假期的試用,夠意思吧!」
他故意伸出手緊緊抓著我,那動作帶了點暖昧的暗示,讓我有些暈眩。
「好啊!反正我剛好是空窗期,我們就暫時在一起吧!」
那句話聽起來像是玩笑,尤其從他口中那樣不經意地說出來,讓人感覺不到
真實性,尤其我們兩個人的聊天內容一向沒什麼顧忌,於是我只是莞薾一笑
,並沒有認真地當一回事。
★
入夜的東京街頭又更冷了一些,即使我們已經各自買了件保暖的長袖上衣,
但也許因為白天淋了些雨,又奔波了一天,寒意竟像是從身體裡頭散發出來
,震得牙關直打顫,連交談都有些力不從心。
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我們放棄了原訂的拉麵名店,走進路邊一家看起來毫不
起眼的拉麵店。會選上那家店,除了因為它門上透出的燈光讓人有溫暖的感
覺,上頭布簾的拉麵日文也是原因之一──至少我們還是想吃拉麵。當然最
主要的是,它離我們很近,飢餓與寒冷之下讓人只想抓住手邊的選擇。
一推開門,充滿元氣的招呼從一室的喧嘩中響起,響亮地傳進耳中。我們日
文都不算好,所以那聽慣的招呼語格外引起注意。
「就在這裡吃吧!」
我壓低了聲音這麼提議,他也順從地點點頭,兩個人略帶靦腆地移往空著的
座位。我們還沒有習慣充滿日文的餐廳環境,尤其這種比較在地的拉麵店,
感覺上氣氛就是有些不同,於是舉止也變得小心翼翼。
拼湊出兩人僅會的單字點完拉麵,我們環顧了這家店,發現它還賣定食、生
魚片、啤酒和一般氣泡飲料,而且裡頭的人有種龍蛇雜處的感覺──這麼說
倒沒有什麼貶損的意思,只是就第一印象勉強想出一個形容詞,因為那些客
人感覺就是來自各種環境背景,說話音量、穿著打扮都很不一樣,連服務生
扯開嗓門說話的模樣都讓人覺得新鮮。
像是怕被聽出是外國人,我們的交談非常小聲,連一向多話的他都顯得戰戰
兢兢。但那其實有點多餘,我想從踏進門內的那一刻,他們就看出我們的身
份了吧!
端上來的拉麵並不特別誘人,嚴格地說根本就毫不起眼,不像一般日本雜誌
或旅遊書上會放的照片,什麼筍乾或海苔都像量過角度位置似的;碗裡的湯
不多,麵條像座小山般隆起,上頭的配菜豪邁地堆了上去,連叉燒的厚度都
讓人咋舌。
「看起來……還不錯。」
「明明看起來就很讓人吃驚吧!簡直像是漁夫在船上待了一天,又餓又累地
回到岸上之後,隨便走進一家拉麵店所點的,完全厲害的傢伙啊!」
他那一堆形容詞實在很無厘頭,但「厲害」那兩個字他用了日文,反而引起
一些人的側目。有人嘰哩咕嚕地講了一串日文,裡頭夾雜了幾個常聽見的單
字,大概是在叫我們趕緊吃,拉麵就是要趁熱吃,而且裡頭也用上「厲害」
那個單字。我們尷尬地朝他們笑,低著頭唏哩呼嚕地吃了起來,根本還沒有
仔細品嚐味道,就把湯和麵和著吞下肚了。
★
那一晚會發生關係,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原因;我們還來不及考慮彼此的關係
,一切就順其自然地發生了。
或許因為那天太冷,窩在一張小床上很舒服,而對方的身體又太過溫暖,於
是就放任自己伸出手擁抱對方。我只記得,他躺在我懷裡的時候,一直喃喃
地說著我的身體很溫暖,還動手搔刮著我身上的體毛。
我沒有和誰交往過,雖然有過一夜情的經驗,但這一次總覺得有些不同,於
是我用了點力把他牢牢地抱著,像要從中確認什麼;他的身體的確真實地發
出熱度,貼在胸前的觸感也讓人眷戀,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感到不安。
和好朋友發生關係,就是這種感覺嗎?
腦子裡響起這個問句,我很想跟著說出口,卻只是由著自己陷溺在那種兩難
的情緒裡,好像猶豫的本身就是種刺激。
「你抱太緊了,那裡頂著我很痛。」
他的聲音懶懶的,聽在耳中像是刻意挑逗,於是我放鬆了一點力道,卻把雙
唇湊了上去。
★
走出拉麵店的時候,天空飄下細細的雨。好不容意暖和的身體很自然地縮了
縮,我剛要伸手拿傘,手機馬上響了起來。是他打的。
「又要你陪我了,你吃飽了嗎?」
「剛吃完拉麵。但如果你想吃東西我還是可以陪你。」
那趟旅程的第三天馬上放晴,前一天的颱風像是一場夢,我們得以順利繼續
接下來的行程。搭電車去逛明治神宮,散步前往表參道,還坐在路邊分食著
一盒章魚燒。我能明顯感覺到兩個人的距離拉近,雖然我們過去也曾分食彼
此的食物,但就是可以察覺其中的差異。
甚至在合照的時候,他還嚷著要我抱他,像情人一樣。
「久等了,剛才聽你講起拉麵,害我也想吃了,這附近有沒有什麼有名的店
啊?」
我順口提了幾間,畢竟自己一直在留心這方面的資訊。那次從日本回來以後
,我就開始收集起拉麵店的資料,想讓他在想吃拉麵的時候就能提出建議,
也想和他一塊兒去吃;或許我是忘不了在東京的那一天,於是想藉由這個食
物作出一點連結。
回台灣之後,我們立刻變回以往的關係,普通朋友。就像他說過的,那只是
試用期,他要我抱著他,只是像情人一樣。
像情人一樣,但不是情人。
「走吧!這家的評價不錯,下次你也可以找你男朋友陪你去,他不是也喜歡
拉麵嗎?」
他點點頭,躲進我傘下的空間。我低頭看見他的外套沾了點雨水,肩膀上印
成一塊暗灰色的痕跡,在路燈下格外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