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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門上的和紙透過來昏黃溫暖的光線,我拉開門,裡頭傳來日文的招呼聲,
一句疊著一句像回音一般。

我朝裡頭張望,順著服務生手指的方向有個四人座,於是我點了點頭,往那
兒走過去。點了味噌拉麵和煎餃,合上菜單,我脫下外套,呼出的熱氣在眼
前形成一團白霧,往店裡的交談聲、么喝聲與杯盤碰撞聲之中慢慢逸去。

「不好意思,其他客人可以和您併桌嗎?」

服務生客氣地詢問,我點點頭,只稍微抬起目光看了一眼,前方的男孩輕輕
頷首,身上的棒球外套有股潮溼的氣味。他坐在我斜對角的位子,放下背包
和脫掉外套時,都會下意識地看我一眼,大概是某種習慣性。

一個人的時候,我通常會去吃速食店,因為那兒座位多、不太需要和其他人
併桌,而且在那種嘈雜熱鬧的店裡,一個人吃飯也不會太過奇怪,沒必要理
會別人的目光,也沒什麼人會特地注意。也許是因為下了雨,也許太想念日
本的感覺,於是心裡升起了一股非常想吃拉麵的念頭,怎麼也克制不了。

我和那時只是朋友的他一塊兒去了東京,在大街小巷裡尋找網站介紹過的知
名拉麵店,因為只有短短五天,而資料上卻有八個店名,於是我們幾乎每天
的晚餐都是拉麵,甚至有一晚上連吃兩碗的記錄。我們都不是食量大的人,
再加上經費有限,常常得兩個人合吃一碗,只為了一嘗名店美食的滋味,搞
到最後幾乎一見到麵食就覺得反胃,只能憑著意志力完成那個壯舉。

白天滿足了口腹之慾,回到旅館之後,我們窩在Semi Double 的雙人床上,
兩具身體必須靠得緊緊地,最後終於發生了親密關係。

所以,拉麵或許揉合了這些過往的連結,而讓我有點不一樣的感覺。

我和他在東京的第二天就遇上壞天氣,地鐵上的螢幕傳來氣象畫面,颱風正
以緩慢的速度往我們所在的城市靠過來。其實一早起床時已經感覺得到一些
風雨,但難得到了日本,總不可能因為天氣問題就打消行程。

才走進月台,迎面的冷風就讓人有些遲疑。

「有點冷,你衣服穿得不夠吧!」

「我根本沒帶比較保暖的衣服啊!誰知道夏天過來還會遇到颱風,也太幸運
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已經忍不住有些顫抖,雖然嘴角還是逞強地笑著,但整
個人卻下意識地縮起身子。不過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

「我也幫不了你,不過你可以到我懷裡,讓我抱著你會溫暖一點。」

我故意張開雙臂向他這麼開玩笑,即使那動作讓身體忍不住又打了陣哆嗦。
他笑出聲來,還真的往我這兒靠了一點,貼著我站著;因為是非假日的颱風
天,月台上沒多少人,我們的舉動還不至於引人注目,於是我悄悄伸出手把
他環過來,以一種禮貌性的擁抱方式將他箍進懷中。

「還真的比較溫暖了,這樣我回台灣來交個熊當男朋友也不錯,至少冬天還
可以當暖爐用,還可以幫我暖被子。」

其實我們認識很久了,雖然彼此都沒有設定自己喜歡的類型,卻因為某些原
因而維持著朋友關係。他一直有交往的對象,而我則一直和家人住在一起,
平常雖然會約出來聊天吃飯,通常只是講些圈內的八卦或聽他抱怨另一半,
從沒把對方當成可能的對象看待。我的交友圈子一直很狹窄,往往都是聽著
他又換了一個男朋友,相處出了什麼問題,或最近又迷上哪個偶像,對我來
說,他是我認識這個世界的窗口。

「你現在就可以試用啦!我提供這趟五天假期的試用,夠意思吧!」

他故意伸出手緊緊抓著我,那動作帶了點暖昧的暗示,讓我有些暈眩。

「好啊!反正我剛好是空窗期,我們就暫時在一起吧!」

那句話聽起來像是玩笑,尤其從他口中那樣不經意地說出來,讓人感覺不到
真實性,尤其我們兩個人的聊天內容一向沒什麼顧忌,於是我只是莞薾一笑
,並沒有認真地當一回事。

入夜的東京街頭又更冷了一些,即使我們已經各自買了件保暖的長袖上衣,
但也許因為白天淋了些雨,又奔波了一天,寒意竟像是從身體裡頭散發出來
,震得牙關直打顫,連交談都有些力不從心。

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我們放棄了原訂的拉麵名店,走進路邊一家看起來毫不
起眼的拉麵店。會選上那家店,除了因為它門上透出的燈光讓人有溫暖的感
覺,上頭布簾的拉麵日文也是原因之一──至少我們還是想吃拉麵。當然最
主要的是,它離我們很近,飢餓與寒冷之下讓人只想抓住手邊的選擇。

一推開門,充滿元氣的招呼從一室的喧嘩中響起,響亮地傳進耳中。我們日
文都不算好,所以那聽慣的招呼語格外引起注意。

「就在這裡吃吧!」

我壓低了聲音這麼提議,他也順從地點點頭,兩個人略帶靦腆地移往空著的
座位。我們還沒有習慣充滿日文的餐廳環境,尤其這種比較在地的拉麵店,
感覺上氣氛就是有些不同,於是舉止也變得小心翼翼。

拼湊出兩人僅會的單字點完拉麵,我們環顧了這家店,發現它還賣定食、生
魚片、啤酒和一般氣泡飲料,而且裡頭的人有種龍蛇雜處的感覺──這麼說
倒沒有什麼貶損的意思,只是就第一印象勉強想出一個形容詞,因為那些客
人感覺就是來自各種環境背景,說話音量、穿著打扮都很不一樣,連服務生
扯開嗓門說話的模樣都讓人覺得新鮮。

像是怕被聽出是外國人,我們的交談非常小聲,連一向多話的他都顯得戰戰
兢兢。但那其實有點多餘,我想從踏進門內的那一刻,他們就看出我們的身
份了吧!

端上來的拉麵並不特別誘人,嚴格地說根本就毫不起眼,不像一般日本雜誌
或旅遊書上會放的照片,什麼筍乾或海苔都像量過角度位置似的;碗裡的湯
不多,麵條像座小山般隆起,上頭的配菜豪邁地堆了上去,連叉燒的厚度都
讓人咋舌。

「看起來……還不錯。」

「明明看起來就很讓人吃驚吧!簡直像是漁夫在船上待了一天,又餓又累地
回到岸上之後,隨便走進一家拉麵店所點的,完全厲害的傢伙啊!」

他那一堆形容詞實在很無厘頭,但「厲害」那兩個字他用了日文,反而引起
一些人的側目。有人嘰哩咕嚕地講了一串日文,裡頭夾雜了幾個常聽見的單
字,大概是在叫我們趕緊吃,拉麵就是要趁熱吃,而且裡頭也用上「厲害」
那個單字。我們尷尬地朝他們笑,低著頭唏哩呼嚕地吃了起來,根本還沒有
仔細品嚐味道,就把湯和麵和著吞下肚了。

那一晚會發生關係,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原因;我們還來不及考慮彼此的關係
,一切就順其自然地發生了。

或許因為那天太冷,窩在一張小床上很舒服,而對方的身體又太過溫暖,於
是就放任自己伸出手擁抱對方。我只記得,他躺在我懷裡的時候,一直喃喃
地說著我的身體很溫暖,還動手搔刮著我身上的體毛。

我沒有和誰交往過,雖然有過一夜情的經驗,但這一次總覺得有些不同,於
是我用了點力把他牢牢地抱著,像要從中確認什麼;他的身體的確真實地發
出熱度,貼在胸前的觸感也讓人眷戀,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感到不安。

和好朋友發生關係,就是這種感覺嗎?

腦子裡響起這個問句,我很想跟著說出口,卻只是由著自己陷溺在那種兩難
的情緒裡,好像猶豫的本身就是種刺激。

「你抱太緊了,那裡頂著我很痛。」

他的聲音懶懶的,聽在耳中像是刻意挑逗,於是我放鬆了一點力道,卻把雙
唇湊了上去。

走出拉麵店的時候,天空飄下細細的雨。好不容意暖和的身體很自然地縮了
縮,我剛要伸手拿傘,手機馬上響了起來。是他打的。

「又要你陪我了,你吃飽了嗎?」

「剛吃完拉麵。但如果你想吃東西我還是可以陪你。」

那趟旅程的第三天馬上放晴,前一天的颱風像是一場夢,我們得以順利繼續
接下來的行程。搭電車去逛明治神宮,散步前往表參道,還坐在路邊分食著
一盒章魚燒。我能明顯感覺到兩個人的距離拉近,雖然我們過去也曾分食彼
此的食物,但就是可以察覺其中的差異。

甚至在合照的時候,他還嚷著要我抱他,像情人一樣。

「久等了,剛才聽你講起拉麵,害我也想吃了,這附近有沒有什麼有名的店
啊?」

我順口提了幾間,畢竟自己一直在留心這方面的資訊。那次從日本回來以後
,我就開始收集起拉麵店的資料,想讓他在想吃拉麵的時候就能提出建議,
也想和他一塊兒去吃;或許我是忘不了在東京的那一天,於是想藉由這個食
物作出一點連結。

回台灣之後,我們立刻變回以往的關係,普通朋友。就像他說過的,那只是
試用期,他要我抱著他,只是像情人一樣。

像情人一樣,但不是情人。

「走吧!這家的評價不錯,下次你也可以找你男朋友陪你去,他不是也喜歡
拉麵嗎?」

他點點頭,躲進我傘下的空間。我低頭看見他的外套沾了點雨水,肩膀上印
成一塊暗灰色的痕跡,在路燈下格外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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