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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下的生活過得十分平順,那像是颱風來臨前的平靜時刻;當然我並不知
道會有什麼樣的風暴撲近身來,只是單純地享受著那些時間,和敦元學長交
往的時間。

住在家裡的那兩天,我和敦元學長第一次躺到同一張床上,抱著對方入睡。
我發現自己是個十分渴望肢體接觸的人,好像藉由那樣的接觸,我可以從中
得到一些確定感與慰藉;但我會在接近清晨時帶著警戒心醒來,假裝上廁所
而掙脫學長的擁抱,然後在裡頭靜待自己全身的慾望平息才重新躺回床上。
學長似乎也能理解我這些行為,翻過身沒發出太多聲響地繼續睡著,和我保
持著一點安全距離。

他的體貼,在我心裡燃起陣陣暖意。

或許對我而言,家所帶給我的束縛是我永遠揮之不去的,我對於這個家所產
生的疏離感,其實來自於我的同志性向所帶來的不安,害怕現身、害怕被家
人譴責,於是渴望在家以外的地方獲得釋放,渴望自己所逃往的另一個地方
會是自由的天地。我那時覺得,等回到台北之後,一切就會有些改變,我和
學長可以像一對情侶一樣,即使在校園裡無法表現那樣的親密,但只要關上
房門,我想信那會是我們最私密的天地,我終於可以真正地擁有一段愛情。

但一切並非如同我所想像的那樣。

「我和景文約了,今天會在圖書館待得比較晚,你……你可以先睡。」

我喜歡他說著那幾句話時,藏在語氣之中的若干曖昧氛圍,那是對待情人才
會有的說話方式。但另一方面,卻又得忍受那些話裡的冷落氣味。

「沒關係,我也習慣晚睡,今天剛好也有報告要趕……」

「小亮,你不需要這樣,我不希望你因為我們的關係而改變什麼,更何況,
我們的關係……」

我從他眼中看見了一點退縮的軟弱,卻故意視而不見。

「我說真的啊!你別在意我,我是真的要趕報告,我知道你畢業之後想出國
讀書,我都知道。」

敦元學長打算出國的事,是學姊私底下告訴我的,但我沒有向他親口證實過
。我其實已經作了心理準備,甚至也為我和他之間不像是戀愛的愛情作好結
束的打算,畢竟在回台北之後,和他之間就一直保持著某種距離;比起在老
家的床上,即使在宿舍房間裡我們能夠靠得更近,卻反而更明確地感覺到那
樣的距離。但我無法為那樣的情況發出任何質問和懷疑,這段愛情帶著一點
一廂情願,我自己知道。

我感覺得到,敦元學長退到了一個他自認的安全距離的位置,在那兒保持著
他若即若離的關心;我才知道,他當初的體貼只是為自己留下一個退路。

第一個察覺到我心情變化的,竟然是和我不常見面的姊。

「我聽媽說了,你上次寒假帶了一個學長回家,你是不是和他在交往?」

她的問題開門見山,好像我向她出櫃之後,關於這個話題就不再需要迂迴閃
躲。我很想以肯定句回答他,但心裡卻隱隱地懷抱著不確定感;如果親吻與
擁抱就算是交往,那當中所感受到的疏離與不確定又算是什麼呢?

「怎麼不回答?難道是你單戀嗎?那個學長不是gay ?」

「他應該也是,但我不是那麼肯定,到底怎麼算是交往,怎麼樣才可以確定
對方是同樣的人,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幫我弄清楚這些事?」

她停了一會兒,看著我的眼睛像在思考著什麼,卻不急著發表意見。一直以
來,都是她在向我傾訴她的戀愛經驗,我從沒有向她說過這些事。往往我能
說出口的就是一些不帶溫情的毒舌,用最苛刻的角度去審視她的每一段感情
,好像自己是個高高在上的批判者,一個永遠能夠冷靜以對的旁觀者。那樣
的位置讓我可以輕視愛情,輕視在愛情裡載浮載沉的男男女女。

「我覺得他好像沒有我想像的那麼愛我,常常是我一頭熱地想為他做些什麼
,但又往往被他潑冷水。幫他帶晚餐,替他借參考書,等他回房間;有時候
我只是想在他回來的時候向他說一聲『你回來啦!』而已,我想看見他那時
的表情,那種累了一天之後,看見我等他回來的表情。我明明在意這一切,
卻又要偏偏裝作毫不在意……」

我喃喃地說著自己的心情,有些事情更是纏夾不清語無倫次,但姊只是靜靜
地聽著。

「為什麼我會是同性戀,為什麼我要喜歡男生?」

發洩完後,我癱在座位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小亮,如果這麼不快樂,那就離開。」

「哪有這麼簡單,說離開就離開。我們每天都見得到面,而每一次見面,我
還是會忍不住陷入那些情緒裡啊!姊你怎麼會不懂,你應該懂吧!」

「那搬出來吧!我們可以去租個房子一起住,反正畢業之後我會直接去工作
,現在先請爸媽贊助一下房租。離開你現在的生活吧!我不知道對方是誰,
也不知道他對你好不好,但如果你真的沒辦法快樂,那我就要把你帶離那個
地方。」

她的話裡染上一點哽咽的嗓音,我抬頭看著她,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腦子裡
打轉著她剛才說的那幾句話──離開,離開我現在的生活,離開敦元學長的
生活。我一向最懂得用逃避的方式來解決問題,這一次卻壓根兒沒產生這個
念頭。也許因為在現實生活裡,敦元學長已經先我一步選擇了「逃」的方式
來面對這段感情,那等於搶先剝奪了我一直以來的選擇,逼得我無法以相同
的方法應對。

愛情裡常常是一進一退,此消彼長,但如果兩個人都選擇退出呢?

「但是,我捨不得啊!」

承認那樣的自己十分難堪,即使對方是自己的親姊姊。

「你幹嘛這麼看不開,你老姊我可是拿得起放得下,不過是愛情嘛!難道你
還怕找不到另一個愛你的人?我上次跟你提過的,我那個無緣交往的同學,
幫你介紹吧!」

她重新提起這個人,但我那時的心思根本無暇考慮另一個男人。但我心裡是
感激她的,因為她自己也還是學生,雖然畢業在即,壓力相對地小了很多,
離開宿舍外宿卻是一個很重大的決定,最難過的當然會是爸那一關。

「爸媽下個月會上來作健康檢查,我們趁那個時候提出來吧!台北有個住處
,他們也不用這樣一天來回,車程那麼遠。」

「他們身體有什麼問題嗎?」

「不是啦,只是剛好爸工作的單位有提供員工眷屬的健康檢查優惠,所以就
一起上來檢查一遍,他們年紀也大了,尤其爸又抽煙又喝酒的,我實在很擔
心檢查結果。」

雖然我是家裡唯一的男孩子,但爸媽有許多事都不讓我操心,反而比較依賴
姊。這樣說也不太對,應該是姊自己比較會主動打電話回家,媽也比較常向
她抱怨爸的情況,他們似乎認為,我只要專心讀書就好,不必操心家裡的瑣
事。爸媽在骨子裡仍有些重男輕女的觀念,但姊從不會把那樣的反抗表現出
來,反而更積極地關心家裡的事,也縱容著她這個唯一的弟弟。也許正因為
如此,我不懂得去關心別人的處境,事不關己的時候就只曉得批評抱怨,來
到自己身上時則一味地沉溺在低落的情緒裡,無法逃脫。

我甚至覺得,敦元學長也是因為縱容著這樣的我,而不得不選擇一種逃避的
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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