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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一直是個煙抽得很兇的人。

我常看見媽從他的口袋裡掏出一包包的黃長壽,那些被捏得軟扁的盒子,不
論形狀、顏色,或是氣味,都在我記憶裡留下很鮮明的印象。

爸不但抽煙,他也愛喝酒。家裡有個櫃子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酒,不同形狀的
瓶子或盒子堆疊擺放,黃色、褐色或透明的液體在那些瓶子裡高低晃盪,像
極了自然課裡用過的各種實驗器材。他的交遊廣闊,朋友圈子遍及各行各業
,所以那些酒多半是人家送的,什麼白蘭地、威土忌或紹興、高梁,能叫得
出名字的酒他幾乎都有,就算手邊找不到他也一定喝過。

高中畢業那年,在大學聯考放榜的當天晚上,我們全家到市區的餐廳吃飯,
爸很開心地在我面前擺上杯子,倒進他那天自己帶來的酒。

「你自己愛喝,不要讓小亮也跟著喝。」

媽象徵性地勸了一句,畢竟爸今天看上去非常開心,像是因為我考了不錯的
成績,也像是他終於等到可以讓我可以喝酒,也有理由喝酒的時刻。

「有什麼關係,他算是大人了,喝點酒不要緊,而且今天比較特別嘛!你也
喝啊,反正今天不用收拾也不用洗碗。」

爸的那段話,對我起了某種鼓勵的作用,好像我終於在他面變得不一樣了,
是個大人,被他所肯定。

我淺嚐了一口,把那酒含在口腔裡遲遲不敢吞下去,但那陣混著微辣的苦味
已經讓人不習慣,卻只能硬著頭皮嚥進去。一下喉嚨,嗆人的熱辣很快就像
火一般升了上來,漫進整個口腔,刺激著喉頭有種嘔吐的衝動,連帶地頭腦
也泛起了輕微的暈眩感。

「怎麼樣,味道還不錯吧!你媽就不懂酒的好處。」

「我是不懂,你倒是教教我酒有什麼好處啊!酒味也不是很好聞,喝多了又
會傷肝,喝醉了不是暈就是吐,這樣是好在哪?」

「你們女人家不懂啦!」

爸媽一來一往地拌起嘴來,我只覺得那股氣味一直散不去,感覺像是有人在
搖晃著我的後腦勺一般,有種揮之不去的鈍重感。

「姊也敬你一杯,恭喜你考上大學了,這樣以後我在台北就不用老是一個人
吃飯了。」

大概是看情形不太對,姊趕緊插了句話。

「你在台北也應該有男朋友可以陪你吃飯吧!」

我想我應該是有點醉意了,什麼話都沒經過大腦就說了出來。

「你交了男朋友啦!怎麼沒有帶回家來讓我們看看?」

「沒有啦!小亮亂說的,我又要上課又要打工,哪有什麼時間交男朋友。」

姊急著解釋的模樣簡直擺明了此地無銀三百兩,我驚覺自己說溜了嘴,但腦
子昏昏沉沉地實在找不到話來幫忙掩飾。我看見姊瞪了我一眼,但對著爸媽
時仍是一臉笑意,輕輕地帶過剛才的話題。其實我不太懂姊為什麼要隱瞞,
也許如同她說的,在沒有確定的時候不想讓爸媽知道;我們兩個都不是容易
對父母敞開心胸的小孩,姊或許有她自己的顧慮,而我也有我的難處。那應
該就是我一直對「家」抱著一點距離感的原因之一。

大二那年,爸媽有一回上台北來作健康檢查,被醫生告誡應該要開始戒煙,
酒也要少喝一點。從那之後,媽開始對爸的煙酒習慣管得很嚴,強勢地警告
那群老是和爸一塊兒吆喝著喝酒抽煙的朋友。對爸來說,這兩個壞習慣是他
生活裡最重要娛樂,也是他人際關係圈子裡的主要媒界,拿掉它們,他整個
人都變得不太對勁。

而我和姊也被媽叮嚀過,不能再讓爸碰煙和酒。

我有時候會想,當我們其他人老是說著「我是為你好」的理由,要爸放棄他
這輩子裡很重要的娛樂──甚至那可能是他那個世界成立的構成要素──是
不是也在剝奪他生命的意義呢?就像我自己的情況,我雖然已經向他們出櫃
了,某些念頭與想法仍被包覆在一層看得見卻觸碰不得的保護膜中,他們仍
期待我能放棄那方面的需求;我渴望爭取那個沒有親情拘束與異樣眼神的人
生,那爸何嘗不是想把握著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那中間帶著一點義無反顧
的決心勇氣,和某種相似的固執。

「那不一樣啦!我們是為了爸的健康著想,你看他每次咳嗽就很難好,而且
香煙裡頭可沒有一件是好東西。你就不一樣啦!你既然知道這樣的感情是自
己想要的,當然要堅持下去,那樣才是真正的你啊!」

和姊討論的時候,她就是那麼說服我。那時候我才向姊出櫃沒多久,談起自
己的性向總帶著一些彆扭,多年來我都避免向其他人談及那樣的自己,一時
之間還不能習慣這樣的坦誠。

「而且也沒有完全不准爸喝酒啊!媽說過,一星期開放一次,讓他可以跟朋
友出門,從他回來時身上的酒味來判定。」

姊邊說邊笑,完全看不出前一陣子才和男朋友分手的樣子。

「爸這樣也太慘了,他那麼愛喝。下次回家,我偷偷陪他喝一點吧!」

媽一向寵我,如果是我主動找爸喝酒,她應該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說這個了。你呢?你的感情有沒有發展啊?」

「怎麼突然問我這種事?」

我嚇了一跳,卻不敢對她提起我之前分手的事,當然更不可能談起敦元學長
。只是,一想到他,腦子裡又忍不住回想起那個下午,他主動抱著我的那次
,和那個讓人難忘的吻。那是我第一次被自己喜歡的人親吻,而且,對方還
是個男孩子。

「小亮,你臉紅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告訴姊啊!我可是把每段感情都讓
你知道喔!有幾次還被你害得差點曝光。」

「你很愛記仇耶!至少你上一段我沒有走漏風聲啊!」

「說到我的上一段,要不要我把那個同學介紹給你認識啊?好男人喔!搞不
好你們會來電。」

她的想法跳得很快,總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讓人難以招架。但那時候我腦
子裡只有學長,無法分神對其他男人產生興趣,只好端起紅酒喝了一口,掩
飾那時的尷尬。

紅酒的味道酸酸澀澀的,滑進喉嚨後在舌尖留下一點微甜。我又想起了那個
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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