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國小開始,我和大部分的女生都處得很好,也許是因為在鄉下地方,女孩
子說話的方式大都直來直往,而和姊相處慣了,我很容易能找出某種對話的
模式;那不需要讓自己變成什麼樣子去打進她們的圈子,也許我天生就有那
樣的一面。
只是,小時候大人們會覺得這樣的孩子可愛天真,一旦年紀愈大,還和女孩
混在一塊,長輩們就會有些耳語傳出來。那讓我覺得矛盾,有一段時間我不
知道真正的自己該是什麼樣子,就像對同輩的男孩懷有好感,或和女生相處
如同「姊妹」一般,那樣的自己雖然讓我我覺得自在,卻仍忍不住感到害怕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對她們沒有一般男孩子會產生的念頭──我不想牽她
們的手、不想去迎合討好她們的喜好,更不會對她們的不同的身體特徵感到
好奇;總覺得四周充滿著許多監視的目光,讓我覺得「作自己」是件兩難的
事。
我有一陣子曾受到班上男生的排擠,那個時期的男孩很幼稚,他們一方面對
異性充滿興趣,一方面卻又刻意地和她們劃清界線,好像藉由那樣的作法讓
自己在同儕中變得了不起。玩躲避球時,他們會逞英雄般地站在最前線接女
生拋來的球,再用最大的力氣扔向對方;打掃的時候,他們會群聚在一塊兒
打鬧偷懶,嘲笑那些前來抗議的女生們;跑操場時,會故意慢慢吞吞地邊跑
邊玩,等接近終點時再一鼓作氣地趕過領先的女生。那時的我不懂得融入他
們,只是依著自己的個性在那個環境中自處,在不知不覺中竟成了男生們嘲
弄的對象。
關於那些過去,再回想一遍仍覺得難受,卻讓我在那些壓力之中找到了某種
生存的方式。我開始在放學後和小黑去跑步,在巷子裡對著鄰居的磚牆訓練
投擲躲避球的力道,但最讓我掙扎的,是必須勉強自己和那些女孩子劃清界
線,學著一般男生那樣取笑作弄她們。
即使如此,我仍沒有真的成為那些男孩中一份子的感覺。
心裡好像打了某個死結,困住那個我覺得自在的模樣,而扮演一個被其他男
生認可的同伴。我總是時時刻刻保持警戒,小心地觀察其他男孩子的反應,
理智地提醒自己應該表現出來的樣子,讓那些作法成為一種身體本能。
高中時認識阿東,曾一度把我從那個偽裝之中拉出來一些,尤其生活在男校
,這個年紀的男生們心態已經和過去不同,再加上校園裡沒什麼女生,一下
子失去能夠抗衡的一方,他們反抗的對象轉移到不同地方,諸如學校裡的管
理單位、校際間的比賽或挑釁、甚至是和女校的聯誼活動。那些是他們能夠
投注心神、發洩精力的地方,所以那時的我反而自在地多,即使仍然有一些
言語上的嘲笑或諷刺,我早已練就堅硬的外殼。
當然阿東那時也幫了我不少,我知道他暗地裡替我擋下一些冷言冷語,也願
意主動把我拉進那些男孩的活動圈──後來我才知道,阿東其實是個比我更
懂得偽裝,也活得更辛苦的人。即使如此,我仍會小心翼翼地面對他們,因
為我已經習慣了那樣的生存方式。
不過,和女生的相處方式上,在我的性格裡仍存在盲點,我總以為她們有著
差不多的個性,同樣的態度可以套用在所有人身上,也包括她。
「時間還很早,我們在學校裡散散步吧!」
我思索著該怎麼把彼此的關係說清楚,是不是有什麼讓她不至於受傷,我們
還能夠當朋友的方式。那其實是個很自私的想法,我渴望能以一種和平方式
收場,怕對方因此而受傷,但說穿了,真正害怕受傷的對象其實是自己。
「我聽學姊說,你們家族下個月有一次活動。」
「嗯,要去參觀水壩,順便走走那邊的登山步道。」
我突然警覺到她提起這件事的用意,是否希望我開口約她去?
「不過走步道應該蠻累的,來回好像有七、八公里,還要去看什麼水壩壩體
的結構,是為了歡迎大一生,所以想用一個比較不一樣的活動方式,但應該
蠻無聊的。」
我乾笑幾聲掩飾語氣中的尷尬。柏油路上兩個人的影子慢慢縮短,投入前方
的黑暗裡;下一盞路燈還很遠,那兒圍成的光圈照不亮我們這一處。
如果依過去的習慣,我應該能夠毫不在意地問她要不要一塊兒去,在心裡認
定彼此只是普通朋友時,說什麼話都好像自然而然,一旦在心裡蒙上一點「
交往中」的陰影,所有說出來的話都顯得尷尬,尤其我今天是抱著說清楚的
想法而約她出來。
「其實有時間的話我倒想去看看,我對爬山還挺感興趣的,我可不想當一個
沒什麼體力的花瓶。不然你先幫我保留個名額吧!」
「嗯……好啊!」
經過系館時,有幾個認識的臉孔正好從大門走出來,朝我們打了招呼,還忍
不住在對話裡調侃了一番。
那時的她笑得很自然,在其他人面前,她總是能如此完美地表現自己,甚至
還能代替我和他們寒暄幾句。我們總是得選擇在適當的時候戴起面具,用最
安全的表情來偽裝自己,同時面對其他人,就像漫畫裡說的那張玻璃假面,
一站上舞台,所戴起的那張面具就是自己。她有她必須演出的樣子,而我也
有;她不能在眾人面前表現出懦弱的自己,而我不能在其他人眼中自在地喜
歡上其他同性。
「對了,我們系上星期天要和電機系聯誼喔!我也會參加。」
她淺淺地笑了起來,抬起頭自顧自地往前走,好像我並不在她旁邊。
我跟了上去,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卻無法找到適當的句子。和她之間像
是存在著一種一觸即發的緊繃感,尋找著某個迸發的出口。
「我說我要和電機系聯誼,你好像都沒什麼反應。你不覺得應該說些什麼話
嗎?還是要我教你?」
她突然發起脾氣,提高了一點音量,同時轉過頭來瞪著我。我第一次看見她
有這樣的情緒,像壓抑了很久終於爆發,剝除了她一向堅強的面具。
「你也有認識其他男孩子的權利啊!我覺得我沒有資格說些什麼,我一直覺
得我們兩個只是朋友……」
她沉默了半晌,隨後發出一聲冷笑。
「學姊跟我說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她在開玩笑,沒想到你真的這麼想!你太
過份了,只是朋友!那過去的半年算什麼?」
她隱忍著某種幾乎要決堤的情緒,打斷我想說的話。關於分手,似乎有許多
委婉的說法:我們不適合,你值得更好的人,我想暫時一個人;但委婉的說
法並非就不傷人,甚至可能比毅然的決裂還來得讓人難受。我從來不懂得分
手的說法,總以為自己不會有機會對什麼人說出這樣的話。
「我知道我一直沒有把話講清楚,但你不覺得我們並不像男女朋友嗎?」
「學姊說你是個比較害羞的人,所以我一直不想逼你做什麼,也不想像一般
女孩子那樣任性地對你。原來你從來就沒有努力想過要怎麼做。」
我靜靜地聽她抱怨起過去的種種,關於那些見面的過程裡,她曾懷有的期待
,和我帶給她的失望;之前覺得微不足道的小事,突然都被賦予了某些意義
,在這時候被放大檢視。原來她有那麼多的不滿,一件件地化為語言落下成
為眼淚。我慌了手腳,因為那和我所認識的她有很大的出入,她是那麼地驕
傲,那麼地保護自己的尊嚴,那麼地努力維護自己的完美──原來這才是她
在愛情裡的樣子。
「對不起,我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你根本就不想知道,你從來就沒有打算瞭解我吧!」
她收起眼淚,臉上像罩著一層冰霜,凍結了一般。那裡頭沒有明顯的表情變
化,可以讀出的只是冷漠。
有一些學生從旁邊經過,像察覺了什麼似地收起說笑的聲音安靜走過;湖面
上映著附近大樓的倒影,被層層水波劃成曲折抽象的紋路,而心也像是跟著
那些擾動而搖盪著。時間彷彿停止了下來,定住了這一刻試圖讓彼此冷靜,
但湖水聲卻又真實地提醒著我們,一切仍在往前走,不管是那些路過的人,
那處盪開的漣漪,或我們之間的分手所帶來的殘忍傷害。我掏出面紙遞了過
去,她也伸手搶走,夾雜著逐漸平復的喘息和用力的呼吸聲。
「我不會原諒你,你聽清楚了,我不會原諒你,不管你覺得我們算不算交往
。我要你記得,你是個愛情裡的爛人,你不會得到幸福的。」
那些話以一種不帶感情的冷淡語氣說出來,像一把利刃,往兩個人心裡各自
劃下一道傷口。我無法解釋那些話對我造成的影響,只覺得那像是一句詛咒
,一句會跟著我一輩子,不管我愛上什麼人、談了幾次感情,始終會滲出血
來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