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決定離婚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十分冷靜,她一向是個很有主見、知道自己
想要的是什麼的人,唯一的麻煩是爸媽的想法。
「豆豆都三歲了,我應該可以找個保姆帶白天的時間……」
「我說的不是這個,你要怎麼跟爸媽講?」
她想了一會兒,似乎還找不到解決辦法,這也是她來找我商量的原因。只是
,自從向爸媽出櫃之後,我在家裡就一直扮演著一個沒有太多聲音的兒子;
我們全家人都知道這件事,卻又當作這件事從來不曾存在,像一隻客廳裡的
白色大象,我的同志身份在家裡是被視而不見的。開始工作之後,我回家的
機會更少了,一方面當然是因為責任制的緣故,另一方面,我是刻意減少自
己回家的機會,只是合理地以一個「兒子」的身分保持待在家裡的頻率。
從小我就不是一個有太多意見的小孩,在爸媽或者他們的朋友面前,我不是
一個喜歡表現自己或參與談話的人,常和我聊天的對象只有姊,在她面前我
總是能自在地說話。姊是個個性外向,也喜歡交朋友的人,於是她的朋友也
多半成為我的朋友──或許她們只是把我當成一個愛跟在姊姊屁股後頭的拖
油瓶吧!姊常說我有人格分裂的傾向,在她面前什麼話都敢講,毒舌批評往
往一針見血,偏偏一見到爸就變成啞巴了。
爸不喜歡我這樣的個性,於是他帶我去參加他的網球同好會,拉著我出席他
的酒友聚會──當然我喝的是黑松汽水或香吉士。他還跟朋友要了一隻狼犬
,要我負責遛狗和訓練。
狼犬的名字叫小黑,魁梧的姿態和稜角分明的形體,光是牽出去就會讓我有
種很神氣的感覺。
我常帶小黑出門到處打轉,繞著學校操場運動,或沿著學校後面的鐵軌散步
,在草地上邊聞邊走地像是在尋寶。而平常綁在家門口時,我也會陪在牠旁
邊,有時搬了折疊桌椅坐在一旁寫作業,有時拿著碗筷就坐在旁邊草蓆上。
那時小黑就會伏在我腳邊安靜地睡覺或吃飯,溫熱的身體貼著我,粗硬的毛
輕輕搔刮著皮膚,規律的鼻息聲和背部的律動,總讓我有種安心的感覺。有
一次牠的腳被鄰居的腳踏車壓傷,我又傷心又生氣,在晚上偷偷把那輛車子
的輪胎放氣,甚至抱了棉被窩在狗屋旁,不肯回房間睡覺。
我心疼小黑所受的傷,比我自己受傷還難過,因為牠是我第一個付出所謂的
「愛」的對象。
當牠被偷走的隔天早上,我大哭著不肯去上學。
「男孩子哭什麼哭!眼淚擦一擦,把書包揹好去學校。」
在家裡,爸所說的話就是聖旨,從來沒有一個人敢違背。而且他一向討厭我
軟弱的性格,哭,更是他的大忌。
在他的觀念裡,男孩子就該有某種既定的樣子,沒有眼淚、不能軟弱,遇到
任何事都不該逃避、勇敢面對。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坦白了自己的同志傾向
,是不是正好擊中他心裡最脆弱的那部分,爸或許也想哭,只是那種情緒被
他轉化為生氣與難過,最後則變成對我的忽視與迴避;那樣他就能重新武裝
起自己那個堅強的父親形象。
我常想告訴他,我的坦白也是某種勇敢面對的表現,他為什麼看不見?
「先演一點戲吧!在爸媽面前故意說一些對他生氣或不滿的話,讓他們有一
些心理準備。你也要在一旁幫腔,配合演出。」
「姊夫又沒有對不起我。」
「我知道他對你不錯,說起來他也不算是什麼壞人,但作為一個丈夫或爸爸
,他好像還沒有準備好。我是認真地考慮了離婚的事,只是不希望讓爸媽覺
得無法接受。」
「除了爸媽之外,這樣對豆豆好嗎?」
她深吸一口氣,端起果汁喝了一口。
「他還是豆豆的爸爸啊!我只是希望他一個人的時候,可以好好想一想這個
家對他的意義,否則一直被家庭壓著,我怕他根本喘不過氣,沒辦法去思考
這個問題。」
看著姊認真的表情,我好像瞭解了她為什麼想離婚的原因;她還愛著姊夫,
也因為那樣深切的愛,所產生的負面情緒也相對地更巨大。如果更仔細地想
,她是真的為對方著想的。但逞強如她,太細微的心情起伏是不會輕易顯露
出來的,我很瞭解這樣的她。
「不過,我在爸媽面前,講什麼他們應該都不太會在意吧!對他們來說,我
只是一個永遠無法接受的同性戀兒子。」
我自嘲地笑了笑,一邊想起了那時常碰面的阿杰,想起自己也常在他面前這
樣奚落自己。
「弟,你不可以老是這麼想,那種事需要給他們時間。」
「八年了呢!從我說出口的那天起已經八年了。」
姊安靜地看著我,臉上混雜的表情像是傷心、生氣,或者失望。
「我只是說說而已啦!我會幫你演戲,放心。」
我心裡想,只不過是演戲,不是嗎?我在家裡、在學校,在許多人面前演了
許多年了,或許我已經忘了怎麼當一個真正的自己。
「我覺得你要更有自信一點,至少在他們面前,你更要表現得自在,即使他
們刻意忽略這個話題。更何況,你只給他們八年去接受你,在他們面前你可
是當了二十幾年的異性戀兒子耶!」
那些時間的度量從我們口中說出來,好像被具體化了,我從裡頭看見自己多
年來的難過,卻也看見爸媽額上漸漸增加的紋路和頭上慢慢增加的白髮,那
警告著我不該任性自私,卻也提醒著我,在這件事情上,我和爸媽可能都會
是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