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怎麼向一個女孩子說明「我們沒有交往」這件事,是一個很困難的事。我
先考慮到介紹我們認識的景文學姊,覺得應該先讓她知道我這個決定。
學姊和敦元學長的交情一直很好,有一段時間我一直有種「他們暗中在交往
」的錯覺而悄悄嫉妒著,每一次的家聚或偶爾約出來吃飯,只要她在場,總
會繞在學長旁邊找他哈啦,口中「胖敦、胖敦」親膩地叫著,某些話題集中
在他們班上同學或必修課的教授及課程,我總有插不上話的感覺。
但我還是有和敦元學長私下相處的機會,除了待在宿舍的時間,他還會帶我
去二輪戲院看電影,一次兩部,一待就是四個小時,讓我沈溺在那種自我想
像的幸福中。他說自己沒什麼錢看首輪片,所以喜歡等下檔之後再看,有時
候不得不搭配一部原本沒聽過名字的片子,卻也能從中發現吸引人的地方,
燃起一開始沒有的興趣。
於是我偶爾會想,學長是不是也能在我身上產生那種類似「二見鍾情」般的
興趣。我從不奢望一見鍾情的發生,因為我知道自己沒有那樣的外表,只是
渴望在這樣的相處中,和他有更進一步的認識。
我和景文學姊有同一堂通識課,有時候會坐到一塊兒,下課時也會打招呼。
「學弟,你是不是睡了一節課啊?我剛才看你好像都在發呆。」
因為想找機會向她說明,我刻意會錯開進教室的時間,和她隔了一點距離,
但腦子裡卻一直想著這件事。
「學姊,你等一下有課嗎?」
「沒有,不過我想去系學會看看,你有事找我?不過,你下一節應該是土力
吧?」
「剛開學,翹一節課應該沒關係,我想找你……」
「不行啦!這個教授超愛點名的,而且點到三次你就剉賽了,我建議你要去
上課喔!有什麼事晚上再說,我會在那邊待很晚,可以順便糾一下胖敦出來
吃飯啊!」
我還想再說什麼,她拍拍我的肩膀,一邊推著我往系館走。
「真的,聽學姊的,這門課胖敦之前被當過,還去暑修喔!」
一路上她的話題大多繞在敦元學長身上,也問了我和那個學妹的情況。對於
把我們兩個人湊成一對,她一直有種媒人婆般的得意神色,像某種紀錄達成
的驕傲。
「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樣啦!」
「我沒想成什麼樣啊!哎喲,你把我想成什麼了,學姊的思想很單純喔!」
愈是急於解釋,卻像是把情況愈描愈黑,我只好就此打住,決定晚上再找她
講清楚。
兩節課的時間,我幾乎聽不進去教授的講課,筆記也寫得零零落落的,甚至
每隔幾行就會情不自禁地寫下學長的名字,然後才像意識到什麼似地一個個
劃掉,用原子筆塗成一塊一塊的;手指上沾染著那些印上指紋的藍,彷彿沾
上那個甩脫不掉的名字。
在系學會碰面時,學長竟然也在。
看見我的時候,他尷尬地笑了笑,臉上還是盡量裝得很鎮定。他和學姊似乎
在爭執什麼,見到我進來,學姊馬上把我拉進兩個人中間。
「學弟,胖敦說你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說,還叫我先不要找學妹過來,到底是
什麼事?」
在腦子裡的練習,應該只有我和景文學姊兩個人,學長在場很容易讓我分心
,不過他應該是被學姊硬拉過來的吧!以他的個性,學姊找他作陪的話,他
不太懂得拒絕。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很有主見,也很清楚如何客觀地看待事
情,就像我對他告白的事,他沒有明確地回答我,卻提出了一個足以讓我退
一步思考的可能。那樣的緩衝時間會讓我更清楚地思考和他之間的關係,就
像激情退卻之後,點起一根煙的冷靜。
也讓我認真地想,我對敦元學長是不是只是一時激情。
但面對景文學姊,他似乎就會失去這樣的客觀。這一點他和我很像,我們都
不太懂得回應過份的熱情,只能自己融化卻無法澆熄對方。
「就是……我和學妹的事。」
「我先去買個喝的,可樂?紅茶?」
學長突然站起身,朝我們丟下問題。我們點了點頭,在和他四目相對的時候
,我從那個眼神裡看見一點鼓勵的光。
接近晚餐時間,辦公室裡只留下兩、三個啃便當、翻筆記的人,而這一角只
坐了學姊和我;日光燈慘白的光線裡鍍上一點昏暗,不知從哪兒傳來的古典
樂淡得聽不清楚是什麼曲子,學姊翻著留言本,對著上頭的留言句子呵呵地
傻笑,還不時推過來分享她覺得有趣的部分。
「說吧,你和學妹怎麼啦?該不會吵架了吧!」
「她這麼說嗎?」
「她什麼都沒說啊!你也知道她的自尊心一向很強,怎麼可能跟我講嘛!」
在每一次以「約會」為名的見面中,我們常常會沉默地看各自的書,像是單
純地享受著那一刻的陪伴,但我自己很清楚,我根本不知道該和她聊些什麼
。我們會聊起各自選修的課,聊彼此社團裡發生的事,聊她眼中的景文學姊
,或聊我認識的敦元學長;但我們很少聊起自己,即使問了彼此喜歡的音樂
、感興趣的科目或印象深刻的電影,卻無法分享自己的心事。
我想她是驕傲的,在成長環境中所獲得的讚美和優勢,在她身上裝飾出某種
足以昂首闊步、睥睨物表的姿態,她不會讓自己主動說出某些話,也不會讓
自己處在容易尷尬的局面裡。她身上有佯裝出來的灑脫,那和景文學姊表現
出來的模樣有很大的不同,無法明確地舉例當中的差別,但就是能感覺得出
來。
或許,她眼中的我也一樣是驕傲的吧!所以我所表現出來的冷淡或沉默,總
被她解讀成某種高高在上的架子,而逼得她不能示弱。
「我和她,我覺得我們不適合。」
學姊抬起頭,臉上沒有太多的訝異。
「所以你們打算分手嗎?」
「應該說,我們那半年根本不算是交往。」
「這是什麼意思?你們約會那麼多次,交換過禮物,你會送她回宿舍,她會
陪你去圖書館,一起吃飯的時候你們會走在一塊兒,這樣不算是交往?」
她一口氣說完那些話,像早就打好草稿一般。
「但我們真的只是走在一起,那些事情比較接近朋友之間的關心,就像你和
敦元學長,那感覺不是男女朋友,我們甚至沒有牽過對方的手。」
空氣像是停止了流動,一室的沉默被音樂聲填滿;窗外傳來路過學生的嘻鬧
聲,在這樣的場景中提供了某種反差的聲響。
「你跟她說過了嗎?」
我搖頭。
「我想先跟你說一聲,因為一開始是你介紹我們認識,我覺得讓你先知道比
較好,我會找機會好好地跟她說。」
說出這些事沒有想像中困難,或許因為學姊直來直往的個性,讓我得以把事
情直接攤開來。但她臉上有一點受傷的表情,好像我提分手的對象是她,這
讓我有些意外。我想再多說些什麼,但她的無言讓我也失去說話的能力,像
是失去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我的那些解釋如同打入一團棉絮裡,沒有著力
點。
我甚至覺得,比起我和學妹的事,我提起她和學長的關係,是不是讓她更覺
得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