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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一桌坐了四個人,外國男人,Tony,我和同房的男孩。外國男人介紹
自己名字的時候,說了一個我不會拼的單字,發了好幾次音總被糾正,於是
他乾脆要我們叫他Mike,那是他常用的網路代號──他那麼說的時候,似乎
偷偷瞟了我一眼,像在暗示什麼。

有Tony在場,整個對話就流暢多了,畢竟他就是個稱職的翻譯。他們兩人看
見男孩出現,都露出了一點怪異的眼神,不過兩者倒是不盡相同。我想Tony
只是以訛傳訛地知道昨晚的事,對於我和男孩接吻的事抱著趣味的心態,而
Mike的想法應該擺盪在我回答他的「Yes and no」裡,而有一些猜測吧!

早餐時間的客人不少,而這時候下水游泳的人也多了起來,鄰著餐廳的泳池
裡盪漾著各種花色、各式設計的泳衣,爭妍鬥豔一般地在微藍水色中閃現不
同顏色的波光,不管男人女人都一樣,像某種時裝表演伸展台般的場景。游
目四顧的同時,我的目光仍不時落到Mike身上,從那具身體一直到他的臉,
他的頭髮理得短短的,額頭兩側的髮線有雄性禿的前兆,卻更增添了男性的
魅力。

「怎麼都沒有看見其他人?」

「剛才有幾對跟我問了商店街和按摩店的位置,各自出門去了,不過好像還
有很多人還沒起床。」

「按摩店很遠嗎?費用怎麼算?」

我順口問了兩句,遠遠地看見經理帶著老婆也晃了過來,兩個人都換上了泳
衣,看來正準備下水。

「下過水了?」

「嗯。」

「還沒。」

我和男孩幾乎是同時回答經理的問話,我轉頭看看他,他尷尬地笑了笑。

「你們兩個昨晚還好吧?大家酒喝多了,也玩得太過火了。你這個單身漢我
倒是不擔心,但是你啊!可千萬別讓你的女朋友知道。」

經理同時朝我們兩個人回話,那讓人產生某種聯繫感,關於我們兩個人。

Mike問起經理說了些什麼,Tony順口翻給他聽之後,他低聲地在我耳邊問了
一句:

「Girl friend?」

我沒回答他,只是回應著經理的話。

「是啊!我也跟他說了,萬一害他被女朋友誤會那可糟了,我還沒準備要當
第三者咧!」

對於職場上的應對,我自有一套規則,那是在業界待了十幾年所學會的。大
學畢業之後,當完兵我就進入這一行,輾轉換了幾家公司,倒不是無法適應
工作內容,主要是處在那個人際圈子自己的心態問題,有一陣子我沒辦法很
清楚地把「性向」這個問題拋開,自在地和其他人相處,於是常會陷入某種
自哀自憐的情緒中,跨不進其他人築起來的社交圈,也跨不出自己劃定的生
活圈。

學會保持某種若即若離,學會冷淡以對的同時又熱情參與,那對我來說算是
前進了一大步;我學會處在這種矛盾狀態下當個武裝起來的自己,學會了建
立起那個保護自己的框架。

男孩應該還在摸索吧!我覺得於心不忍,卻無法幫他什麼。

「不會啦!她……我是說,大家只是開開玩笑嘛!」

我們的玩笑可開到床上去了。我心裡這麼想,瞄向他的眼神也頑皮地眨了兩
下。

「昨晚有人拍照的話,我一定會先把它擋下來不准流出去,畢竟這也事關公
司的形象嘛!」

乍聽那個說法,我微有怒意,臉上卻還是笑著的。倒是經理的老婆在一旁立
刻接了話。

「你這麼講不太對喔!這關公司形象什麼事?」

「你知道的,就是兩個男人……開開玩笑沒關係,傳出去總是不太好。」

「這是歧視喔!你應該知道我研究所是念什麼的吧!」

「ok,女性主義嘛,我知道。不說這個了,我下去游泳。」

經理討饒似的趕緊結束話題,問了一聲池水的情況,就脫了衣服跳下水去。
經理的老婆看著他游開,轉過頭有意無意朝我們看了一眼,點了點頭淡淡一
笑,那當中似乎帶著點歉意──我這麼解讀。她也跟著進水池裡,踢了幾下
水跟著游了過去,在水面留下淺淺的波紋水線。

「Male chauvinist pig.」

Mike搖搖頭,低低地說了一句,尾音沒入陣陣水花的聲浪中。

※ ※ ※

我們兩個穿著休閒的裝扮走到附近的大街上,沒有什麼特定的目的,只是打
發時間。今天的行程是午飯過後才有安排,我本來邀男孩下去游個幾圈,但
他拒絕了。

「那裡很痛嗎?」

我忍不住開起玩笑,他順勢捏了我一把,像是個報復。

我希望他明白,就像這樣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話,發生關係只會是一時的意
亂情迷,也許酒喝多了,也許時機正好,我們兩個人又都有那個意思。我不
打算為自己的行為作什麼辯解,也不會特別提起。但我其實有點害怕他的想
法,看起來他在圈子裡還是個新手,不懂得當中的愛情──或者非關愛情─
─規則,我怕自己說得太多或問得太多,會讓情況更複雜。

狹窄的道路兩旁都是低矮的房子,充斥各種藝品店、餐廳、酒吧或服飾店,
有些店門還關著,但看上去還算熱鬧。各種膚色的遊客和當地人在店旁逗留
或走動,很容易就分得出來。當地人通常都會睜著眼望向你,帶著審視的目
光,而遊客往往像沒有目標似的四下張望,像看著什麼卻什麼也沒認真看。

我和他,也像看著某個目標一般往前走,卻同樣什麼也沒看見。

他說要買些紀念品送人,於是我們逛了幾家藝品店,東西其實大同小異,作
工也粗糙得很,連價錢都參差不齊。我要他隨便挑幾樣就好,反正沒有人會
認真看待這些地方的紀念品。

「但我會認真看待,我是說,至少我在挑紀念品的時候會很認真。」

一瞬間,我被他眼裡的某些光采所打動,那感覺來得很突然,卻在心裡頭發
酵了很久。我總是想著沒有人會認真地對待某些事,於是自己也就抱著輕蔑
的態度,好像藉著那樣的作法,自己可以心安理得一點,也不會有太大的失
落感。但他和我不同,他願意認真對待這些事,那似乎不僅僅是紀念品這種
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者對他而言,這其實並不是微不足道的──也可能在
其他事情上。

或許,感情也是。

我感染了他那樣認真的態度,於是也彎著身子去看那些小玩意兒;金屬製的
鑰匙圈,木雕的擺飾,手繪的杯墊,以往在眼裡覺得尋常渺小的東西,此刻
看來竟有了不同的意義。

「我們去作個泰式按摩吧!你昨天應該也累了,去舒展一下筋骨。」

說著那句話的時候,我並不是帶著玩笑的心態。我想他應該聽出了我語氣中
認真的成分,點了點頭。

我們隨意找了路旁一家看起來還蠻有規模的按摩店,畢竟選了太小的私營店
家我們也會擔心。選定了服務項目,付了錢,按摩師把我們帶到一個大房間
裡,裡頭只用了幾層薄紗的簾子作區隔,劃成十幾個按摩區。她要我們先脫
衣服換上褲子。

趴到按摩床上,床墊在臉部的地方挖了個洞,底下擺了個盆子。

「感覺像是要燒炭耶!」

我噗嗤一笑。

「那我們就成了同命鴛鴦了,哈哈哈。」

我們兩個人開著這些玩笑,好像已經習慣了這種對話模式。按摩師進來之後
,在盆子裡擺上精油和熱水,陣陣香氣透過洞口撲鼻而來,全身像沐浴在那
樣的甜香氣味中。

「這是什麼味道啊?」

「剛才不是讓你選精油嗎?就你選的那種啊!」

「我哪知道,都是一堆英文單字,我就選一個看起來最順眼的植物名字,也
不曉得是什麼。不過這味道還不錯啦!你的呢?」

「好像是洋甘菊或佛手柑,我搞不懂它寫的是學名還是英文,反正也是隨便
選。」

按摩的同時,我們就這樣隨意地找話題聊,從精油聊到香水,從按摩聊到泡
溫泉,分享了各自的生活經驗。我曾經也和其他人有過這種時期,談話像是
永遠沒有盡頭似的,隨意地起了一個頭,就可以有說不完的話。到底是什麼
時候開始,自己慢慢地成了一個不愛說話也不好相處的人呢?

「我以前一直以為你很嚴肅,也不愛跟同事聊天吃飯。」

「我是啊!」

他沉默了一會兒,大概有點驚訝我的回答。我們的按摩師會小聲地彼此交談
,需要對我們說話時才以中文單字,稍微放大一點音量在我們耳邊說話,那
音調不似之前聽過的印尼話那麼怪異,聽來反而有種溫文柔軟的優雅。難道
因為這時的心境不同,耳朵聽到的聲音也產生了變化?

「你幹嘛這樣講?」

「我說的是實話,我真的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倒不是刻意裝出來的,我只
是覺得沒必要。維持基本的禮貌我ok,再進一步需要更熱絡的話,那就不必
了。」

溫熱的圓石開始輕輕地滑過背上,我發出了一兩聲舒服的低吟;我的身體很
容易因為溫度的改變而敏感起來,尤其按摩師的手勢輕緩溫柔,有種戀人愛
撫時的錯覺。

第一次到泰國按摩時,我曾經因為被按摩的太舒服,而要求按摩師暫停一下
,讓我到洗手間去。我假裝去上廁所,在裡頭冷靜了好一會兒才重新躺回按
摩床。我不曾在愛情之中被那樣溫柔對待,或許也因為我自己並不是什麼溫
柔的情人,於是像某種對等關係的平衡,彼此都斟酌著愛情的付出與獲得,
而總是保留著各自的底線。許多感覺我只是憑著想像讓自己處在那樣的氛圍
裡,像一種耽溺的淪陷。

翻身向上時,我看了一眼躺在左側的他,雖然隔著狹窄的通道和薄紗,我好
像能想像他側躺著面對我的模樣,那具身體彷彿觸手可及,帶著讓人留戀的
溫度。

※ ※ ※

下午的行程是一些藝品店的參觀,銀器和蠟染等,最後則是安排到咖啡工廠
參觀製作過程。

在前往工廠的路上,Tony向大家介紹起印尼咖啡的歷史,和一些咖啡豆的烘
焙、挑選方法,雖然不是非常專業的說明,但像不像三分樣,說起來倒也頭
頭是道。我自己很愛喝咖啡,也遇過喜歡咖啡的朋友,被他拉著喝過不少千
奇百怪的豆子,卻一直沒學會什麼專業知識。在他眼中,我這種只會點拿鐵
或卡布的人,並不是真的「咖啡人」。

「我問大家一個問題,答出來的我有獎品。」

「是認真的問題,或只是搞笑的?

「當然是認真的啊!你們認識我這麼多天了,我像是開玩笑的人嗎?」

「像啊!」

車上所有人隨著那句回答爆出一陣陣笑聲,鬧哄哄地氣氛脹滿整部遊覽車。
Tony清了清喉嚨,還作勢咳了幾聲吞了幾口痰。

「聽好囉,世界上喝咖啡的人很多,產咖啡的地方很多,賣咖啡的地方更多
,我問大家,有哪兩種咖啡是每一家咖啡店一定會賣的?」

我認真地想了想,腦子裡跑出不少咖啡的名字,畢竟有受過一些薰陶,總覺
得自己應該可以從那些過往經驗中挖出答案來;兩種咖啡嘛!爪哇、藍山、
卡布、拿鐵、阿拉比卡……咦,這好像是豆子的名字,不是咖啡的種類。還
是虹吸式、濾泡式或冰滴咖啡呢?我愈想愈多,忍不住覺得口乾舌燥。

有些人隨口喊了幾樣咖啡的名字,大致上都和我猜想的差不多,但Tony都只
是搖搖頭,偶爾要他們解釋「為什麼是這兩種」時,總讓他們誤以為自己矇
對了,結果拼湊出一堆解釋之後,仍換來「不對」兩個字。

「你們還說你們多懂咖啡咧,Tony隨便一個問題你們都答不出來,兩種咖啡
啊!有這麼難嗎?」

一旁的他身子動了動,伸了個懶腰。

「喔,有人知道答案了嗎?這個是....」

「是Alex的新男朋友小柚啦!小柚,答案是什麼?」

答腔的是一向愛起鬨的同事,他的女朋友在一旁笑得很開心,大概覺得自己
的男朋友很幽默吧!

「什麼答案?」

他轉頭問我,並沒有因為那個玩笑而覺得不快,或者他還處在剛睡醒的昏沉
狀態中,沒能理解話裡的貶損意味。我對這樣的話語很敏感,雖然不至於動
怒,卻會記著那些話很久,再找機會用別的事情還以顏色。說我假公濟私也
無妨,他們也是把一些個人私密的事情當玩笑一般公開來講,怪不得我。

我向他重覆了Tony的問題。

「喔,就熱咖啡和冰咖啡啊!」

他毫不在乎地冒出這個答案,前面耳尖的Tony跟著叫了一聲。

「我好像聽到答案囉!Alex的男朋友,小柚是吧?把你的答案再說一遍。」

他總算聽懂了那句話,裡頭我們兩個人的名字被連結在一起,像是某種親密
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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