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下)－or,try

「大同的姊姊，我應該去嗎？」

電話裡他故意那麼稱呼我，我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只可惜這是電話，他又沒
開視訊，看不到我眼白的顏色。

「幹嘛問我，想去就去啊！反正你找機會安慰一下大同也好，順便開導一下
他面對婚姻生活和老婆的態度。」

他「噗嗤」地爆出笑聲。

「你要一個同性戀教他這些事，不會太勉強嗎？」

「不然怎麼辦，他信任你啊！你在他眼裡保持著完美的形象，比我這個姊姊
的分數還要高，你講的話他應該聽得進去。」

那頭的他沉默了一會兒，不曉得在想什麼。其實我偶爾會冒出一個奇怪的念
頭，覺得如果大同真的是同性戀，而他交往的對象又是這個男人的話，也許
情況還好得多。撇開爸媽那邊的想法，他們其實是很理想的一對，站在姊姊
的立場，不管最終的選擇為何，我總是希望弟弟幸福啊！這麼說起來，我已
經從那個以自己的幸福為終極目標的姊姊，昇華成這種超然的心態，連自己
都忍不住覺得了不起，想註冊幾個帳號多按個幾次「讚」。

「感情的事，哪是我這個外人可以插嘴的。更何況，那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
人的婚姻生活耶，那可是我完全陌生的領域。他們所面對的是對方私底下的
一面，收起偽裝或面具的真實生活……」

他收起玩笑的口氣，很正經地分析了起來。

「差不多啦！婚姻還不就是感情的延續，做得好的人可以維持著一開始的熱
情，做不好的人就會把它當成責任來應付或盡責，但無論是應付或者盡責，
兩種方法都不好。」

總覺得電話那頭的男人有些欲言又止，可能真的對這種事情覺得棘手吧！但
他還是答應了會試著說些什麼，也答應了不會趁機勾引大同變性。

「變你個大頭鬼啦！你勾引看看啊！成功了我跟你姓。」

唉，我當初怎麼會這麼自信滿滿呢？

※ ※ ※

兩個男人跑到巴里島過了五天，雖然每天晚上都通過電話了解情況，但我還
是免不了會擔心，老覺得會發生什麼意外，萬一年紀這麼大了還去改姓，是
很丟臉的事。

我也趁機去找了大同的老婆，想從她那兒知道他們的婚姻生活出了什麼問題
。其實我好像也沒什麼資格當這方面的導師，我連婚都沒結過啊！

「我還不想生孩子，以我的工作，要是懷孕的話會很麻煩，更何況現在醫院
裡人手不足，假也不好請。」

她客觀的分析著現實情況，我最怕這種滿口道理的人了。

「不過大同應該也不是這麼強勢的人，你們總是可以再商量一下，生孩子的
事不用急，但兩個人出去過個二度蜜月也不錯啊！他也是看到你們工作時間
這麼不同，才想找個機會出去玩玩吧！」

姊姊我可是連一度蜜月都還沒有呢！

她低頭露出為難的神色，好像有什麼話難以啟齒似的，過了一會兒，她終於
下定決心地抬起頭。

「姊，這些話我只跟你說，希望你不要跟爸媽提，也不要跟大同說。也許你
聽了會覺得生氣，或者覺得是我胡思亂想，但我還是想講，因為我也不曉得
可以跟誰說了。」

我點點頭。聽她話裡的語氣，有種山雨欲來的聲勢。

她從還沒結婚的時候開始說起，然後是婚禮那天的情況，接著一路說到最近
發生的事。那些關於大同私底下的一面，我所陌生的弟弟。

「我一開始是覺得，他和那個人只是非常要好，也認真地把他當成一個大哥
在看待。但大同的反應很明顯，他聊起那個人會顯得非常起勁，有那個人在
的場合，他給我的感覺也很不一樣……我不會形容那個感覺，像是個小孩子
，特別想惹人注意，會有故意撒嬌的一面，連看著那個人的眼神都和平常不
同……」

她似乎很為難地挑選著自己的用詞，也許礙於我是大同的姊姊，又或者她自
己也抗拒著那些猜測的核心問題所在。

我聽著她的敘述，一邊疊合了過去和大同聊天的情況，那像是某種驗證一樣
地清晰了起來。我沒遇過多少三個人都在場的情況，但卻不難想像。深呼吸
了幾次，我緩緩地開了口。

「所以你的意思是，大同他是……」

我把那三個字消了音，只以嘴型帶過。聽起來，雖然大同和老婆的下班時間
常搭不在一塊兒，但好像也沒有他形容的那麼衝突，大同的一些大小細節都
被看得清清楚楚，他老婆可不是省油的燈。雖然她說這個結論只是猜測，但
從她的敘述裡，大同和那個學長其實往來得很密切，甚至在婚禮那一天，兩
個人還關在房裡幾分鐘，鎖了門不讓人打擾。

「他說，那天他有點緊張，需要那個人幫他放鬆。」

她一直以「那個人」來稱呼男人，似乎有種下意識的敵意。

「不過，這也是有可能的，男人常會有一些比較特別的友情，是我們沒辦法
理解的。」

我不知道這在解釋給誰聽，說出口時連自己都覺得不自然。坐在對面的她笑
了笑，不置可否。

「也許吧！所以帶著這樣友情兩個人一起出國去了，呵呵呵。」

她的語氣淡淡的，那笑聲讓我心裡一陣尷尬。

「但我看到的情況不只是這些，或許身為老婆，有些小地方是我太鑽牛角尖
吧！所以我只說，這是我的猜測。」

那個笑容根本就帶著一絲勝利的快感，只是說出口的話仍為彼此留下台階。
大同真的娶了個狠角色，當初擔心媽會對她造成影響，也許是我多慮了，夾
在中間的大同應該才是受難者。不過，得到這樣回答實在始料未及，大同究
竟有沒有意識到自己表現出來的樣子呢？對這個「學長」，他是不是分得清
楚「崇拜」或「喜歡」？

或者我想問的只是，大同是不是同性戀？他自己知道嗎？

而我該拿這個問題直接問他，還是問男人呢？他說他不會對已婚的男人出手
，所以我好像不該再用這件事去質問他，但關鍵在於我根本不知道大同的真
正想法，他對我說的那些話到底有多少是隱藏起來的真實？

感覺自己好像陷入一種推理小說的詰問迴圈裡，我一向缺少讀這種題材的耐
性，太囉唆的敘述方式也讓我不耐煩，可以的話，一句話問清楚就好了嘛！

說，兇手到底是不是你？

伸出食指指著大同，但卻有四隻手指朝向我自己，像一連串的拷問。

※ ※ ※

晚上通話時，我要大同開視訊讓我看看他們的房間。

「我想看看你們住的多好，以後可以當作訂旅館的參考啊！」

「那回去我讓你看照片就好了，學長一進房間就拍了好多，還沒弄亂前的樣
子比較好看，等回去我再丟給你。」

我忘了大同也說過，男人也有拍照的嗜好，倒不是多專業的那種攝影迷，就
只是喜歡隨手記錄。那時候我還想過，如果和他真的有什麼發展，就可以留
下許多美照，裝飾房間或登上相親網站都很有用。

「唉喲，你就把鏡頭轉過去讓我看一下嘛！」

還好大同不夠聰明，不會想太多，如果男人這時也在，說不定會識破我的用
意，有個笨弟弟可以省下很多麻煩。

他們住的villa 空間很大，有個不算小的客廳，進了一扇門之後才是臥室。
我注意的是重點當然是床。是兩張單人床，還好。雖然畫面上看起來不很清
楚，但房間裡看起來乾乾淨淨的，沒有什麼不該出現的東西。

但不該出現的東西會是什麼，其實我也沒概念。

「不錯嘛，以兩個大男人住的地方來說，還算整齊乾淨，但想也知道不是你
的功勞。」

我糗了他一句。家裡的事一向都有媽在打理，身為家裡的男性，媽是不允許
他做家事的，所以大同一向不太會管理自己的生活空間。

「答對了！但我也有努力維持啦！」

畫面角落的門突然打開，一個人影從那兒走了過來，下半身圍了一條浴巾，
一邊擦著頭髮。我聽見他叫著大同的聲音，但當中的聲音表情卻有著太多言
外之意，長耳朵的人應該都聽得出來。那一瞬間，我好像看見大同的表情閃
過一絲異樣，而那個人影也杵在那兒猶豫了一下，沒有走近。

「換我去洗澡了……姊，你要跟學長聊聊嗎，還是先這樣？」

角落的那個人定定地看著我們這個方向，臉孔模糊難辨。

大同的聲音怪怪的，聽得出在努力保持鎮定。他走過男人身旁時，低聲說了
些什麼，好像有意無意地碰了碰對方的手，但這該死的螢幕解析和連線速度
實在無法確定是不是我看到的那樣。然後我看見男人拍了拍大同，套了件衣
服之後，他走近螢幕前方。

「Hello ，大同的姊姊。」

他坐到螢幕前打了這行字，我看著句尾的游標閃啊閃的，一時之間不知道該
說什麼。我們沈默了很久，像是網路不用錢似的；那邊的畫面偶爾不正常地
閃動幾下，男人冷靜的臉孔像是出現片刻的動搖，在視線裡晃啊晃；我感覺
眼睛周圍發酸，視線也變得有些模糊。

我好想說一句「你們也太恩愛了吧」，或者是酸他「你不是說不會對已婚男
人出手」，甚至打出簡短的幾個字「我就知道」，但那些字卻沒辦法好好地
打出來。和大同的老婆談過之後，我曾經作了一點心理準備，但那些準備在
這時候卻全部派不上用場。

「被你發現了嗎？」

他送來這幾個字，然後我們透過視窗對望著。

※ ※ ※

他們回來的那一天，我沒事先跟他們說，臨時決定到機場接他們──說是接
，但我其實是打算偷偷躲著觀察他們兩個，看情況再作機動性的反應；那行
為有種偵探的味道，既然現實逼得我陷入這些推理情節，只好捨身入戲。

混在一群接機的隊伍中，我伸長脖子向那頭張望，總覺得自己會看漏什麼，
或者老是以為自己看到了什麼，狗仔真的不好當。當那兩個人笑著從入境的
門口走出來時，我訝異地張大了嘴巴，顧不得一個淑女的形象；他們穿著同
一個圖案、同一個樣式的上衣，肩並著肩旁若無人交頭接耳的神情，簡直就
像一對戀人。

這樣的公共場合，他們竟然可以表現得這麼大方！

大同老婆的話一直反覆在腦中響著，男人那天拋來的問句也一直懸宕在對話
框中，然後這兩個人又給我以情侶裝現身；即使那可能只是巧合，我還是無
可避免地陷入那個想像裡，感覺像個設計好的圈套，裡頭的答案只有一個，
顯而易見。

說，兇手到底是不是你啊，大同？

腦子裡又響起這樣一個問句，我已經不在乎死者是誰了，感覺上我這個身為
偵探的人，情況比死者還要慘。

畢竟，我沒有親耳聽到大同坦白，一切都不算數。這個想法幼稚得很，但三
十四歲的女人還是有幼稚的權利，我才不在乎別人怎麼想。

那當下我心裡激動地湧出一股熱血，卻不是同情或責難的情緒。對大同來說
，從小到大他勉強了自己太多，而現在也已經聽從爸媽的意見結了婚，除了
生小孩，他算是盡了自己的責任；而對男人來說，他甘於在婚姻的界線外和
大同保持這種情人朋友的關係，他的責任或許就是扮演好這個角色，並沒有
刻意地在這樣的三角關係裡爭取什麼。

而我呢？我本來可以只是當個姊姊，不需要涉入大同的婚姻或愛情裡，反正
那些是大同的生活，他自己的選擇。就算他老婆有再多不滿，他們可以自己
解決，我何苦淌這個渾水。

只是，已經知道了這麼多的我，應該怎麼辦？衝上去罵他們一頓好搞清楚狀
況，或者若無其事的繼續讓他們瞞下去呢？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身為男人的異性朋友，身為大同的姊姊，或身為一個他
老婆傾訴的對象，或者身為想抱孫子的那對老父老母的女兒，我的責任究竟
是什麼？

看著他們，我心裡頭只覺得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