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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典禮那天，我和薇還有兩三個朋友租了學士服，在學校各處拍照留念。
爸媽難得一起上台北，爸拿著他那部用了好幾年的傻瓜相機，把眼睛湊近小
小的觀景窗，認真地指揮著我們的位置和表情。

「爸，讓他們拍就好了，你休息一下，我再叫他們把照片洗給你。」

「不行，今天是你大學畢業的重要日子，我要親自幫你拍。」

爸並沒有什麼攝影專業的堅持，傻瓜相機也沒什麼技術可言，但他就是執拗
地拿著相機一次又一次地按下快門，彎著腰瞇著眼，還不時露出微笑。媽因
為身體的關係，多半是坐在一旁休息，偶爾才到爸身邊替他擦汗。

「伯父，我幫你們和阿凱拍一張合照。」

薇走過去拿了相機，讓我站到爸媽中間。我留意到爸的頭髮已經白了一大半
，刻意梳過的頭髮卻還是看得出後退的髮線和微禿的前額。而另一邊的媽則
是靜靜地站著，因為還穿著束腹固定脊椎，所以連站著都有些不舒服，不時
會皺起眉頭，但她還是一直微笑著，用化妝品掩飾了她眉眼間偶爾流洩的紋
路。

同樣靜靜站著的，還有另一個人。

小武哥特地請了一天假過來，但大部分時間只是站在一旁替我們拿東西。爸
他們也好奇小武哥是誰，還是薇幫我解了圍。

「他是我們的一個朋友，今天來參加我們的畢業典禮。」

雖然是很普通的一句介紹，但由她說出口，很容易讓人解讀為，小武哥是她
的男朋友──當然那也可能只是我自己偏頗的解讀。我雖然感謝她編了這個
藉口，卻仍有一點不是滋味，但不是針對她。我覺得難過，因為自己無法大
方地向爸媽介紹小武哥；我也覺得生氣，因為該說出這些話的應該是我。而
小武哥只是安靜地點點頭，沒有什麼其餘的說明。他不像阿賢可以和老一輩
的人輕易地打成一片，只好木納地扮演好薇的男性友人的角色。

媽偷偷問起薇的男朋友，我之前告訴過她，對方是我的一個學長；她果然把
小武哥當成薇的男朋友了。

「他不是啦，你不要亂猜。那個學長今天有事。」

我不想向她解釋薇分手的事。

拍照告一段落，趁著休息時間，大家各自解散，而爸媽也去上廁所，薇趕緊
抓了機會。

「我幫你們拍合照，快點。」

她很快地把我拉到小武哥身邊，站到幾步之外的地方朝我們比劃。

「靠近一點，反正今天是畢業典禮，四周都是摟摟抱抱的人，不差你們兩個
啦！」

小武哥大了膽子把手環到我腰上，我一開始有些閃躲，畢竟這裡是公開場合
，但他沒有放過我的意思，還把臉頰往我靠近。薇幫我們拍了好幾張照片，
一直到看見爸媽出現，小武哥才趕快鬆了手。

「阿凱，你也幫我和小武哥拍張合照吧！」

我看見薇勾著小武哥的手臂，像個小女人一樣地靠著他，雖然知道是作作樣
子，還是讓人覺得嫉妒。小武哥倒是很大方地讓她倚著，有些時候他的舉動
就像是個熟練的演員，總是能適當地扮演這些角色。

他在我身邊，也同樣只是在扮演某個角色嗎？

那個問題只是一閃而過，我沒有再繼續往下想。我看見薇向他嘀咕了幾句，
小武哥點點頭，對著我喊了一聲。

「阿凱，你要拍好一點喔，我難得可以和漂亮女生合照耶！」

我「哼」了一聲，對著他們按下快門。「喀嚓」一聲，底片凝住了薇和小武
哥的笑容──他們是一直喜歡著我的兩個人。

※ ※ ※

小武哥充當司機，載爸媽到我住的地方坐了一會兒。因為ck和小霈姊都要上
班，沒人在家，我也鬆了一口氣。

「你住這裡還蠻舒適的，冷氣、電視、洗衣機，什麼都有。不過你打算什麼
時候搬？」

「等開學以後，宿舍那邊申請好再搬。」

回答的時候，我看了一旁的小武哥一眼。他笑了笑，坐到一旁的沙發上。

「不好意思，還麻煩你開車送我們來。」

「不用客氣啦，我和阿凱也是朋友，他的爸媽也像是我的爸媽啊！而且我的
車子大，你們坐起來比較舒服，不用去和人家擠公車或捷運。」

媽上下打量著小武哥，像在咀嚼他話裡頭的意思。媽一向是個敏感的人，雖
然她大多時候都只是爸旁邊的配角；她對很多細節會很留意，這也是爸身邊
一直少不了她的原因。爸倒是健談地和他聊起工作的事，搬出他習以為常的
那套交際應酬的話題，但這方面小武哥就熟練多了，不時可以回應個兩三句
。而媽關心的事顯然和爸不同，她問起小武哥怎麼和我認識的。

「他是我小孩子的家教。」

「你結婚了？」

「對，但是又離婚了，因為和我前妻不太適合。」

「那有什麼適合不適合的，既然結婚了，在一起生活幾年也就習慣了啊！而
且你們都有小孩了，怎麼說離就離？」

面對媽的質問，小武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倒是爸忍不住插嘴了。

「你管人家結婚還是離婚，問這個幹嘛？抱歉，她這個人就是愛嘮叨。」

小武哥從男女的愛情關係中出走，捨棄了那段婚姻，我並不清楚確切的原因
是什麼，以他的個性，總可以找到一個能遊樂於男人之間，又能兼顧家庭生
活的方式。但他不喜歡談起這段過去。雖然我以為我們總有一天會聊到這些
事，但似乎一直不到那個時機。

而我，是不是能從這個異性戀兒子的身分裡出走呢？我給了自己一個問號，
也給了爸媽一個問號，但卻是一個無法說出口的問號。

「不是啦，有些事情總是要問清楚啊！」

「人家的事和你又沒關係，問清楚做什麼？」

被爸一句話堵住，媽停了口，眼神卻望向我的方向。我慌張地避開那個視線
，端起茶杯盯著已經空了的杯底；那兒殘留著一點微黃的茶色，底下褐黑色
的茶漬懸浮沈澱，靜止不下來。

※ ※ ※

「阿凱，你東西都打包好了嗎？」

「剩下一些常用的，我到時候收在背包裡帶過去。」

ck望著我房裡空了的書架和衣櫃，和堆在地板上的紙箱，發出一聲感嘆。

「住了快一年，怎麼你的東西還是這麼少啊！真是個好孩子。」

我們沉默地望著空盪盪的房間，開著的窗子落進一方陽光，照亮了小小的空
間；陽光裡懸浮著灰塵的顆粒，映成讓人睜不開眼睛的眩目。他看了一眼我
桌上那張合照，裡頭有我和學長的笑容。

「這個以後會換成你和小武哥吧！這麼一說我才想到，我和你都沒有合照過
耶！」

我轉過頭想回答些什麼，他卻突然把我拉過去抱著，那力量愈收愈緊幾乎要
讓人喘不過氣。我想起出國那天告別的擁抱，想起第一次搬進這裡時那個儀
式性的擁抱，也想起生日那天的那個帶著醉意的擁抱。ck的為人處事，在表
面上看起來好像很大方、很直接，但表達感情的方式卻十分迂迴而含蓄。

我們一直維持著那個姿勢，像要耗盡所有時間一般。

「我真的很後悔，那天不應該答應小武哥。」

「答應他什麼？」

他把我放開，退回了門邊倚著，不出聲地望著我。ck有一雙很迷人的眼睛，
長長的睫毛直到現在仍讓我印象深刻。時鐘的刻劃聲取代了我們之間的對話
，像替彼此數著時間，也像是提醒著，一切都已經過，或正在經過。

「沒什麼。」

ck說完那一句，轉過頭對著客廳喊了一聲。

「姊，相機在那裡啊？我要和阿凱合照，我們都沒有一起拍過照片。」

他邊說話邊打開門走出房間。房門「咿呀」地發出一點轉動磨擦的聲響，他
出去時順手帶上，關了起來；我站在房間的這一側，回憶著那個擁抱，回憶
著住在這兒的日子，升起某種悵然若失的感慨。也許我太貪心了，已經擁有
了小武哥，卻還在意著ck，而同時，停留在照片裡，那個學長的笑容也不曾
離開。

背上出了一點汗，我拉上窗簾，聽見門外叫了我的名字，走了出去。

「Surprise！」

那個聲音在開門的同時響起，我嚇得退了一步。

「大成功！阿凱，這次我們總算讓你嚇一跳了，有沒有驚喜的感覺？」

小霈姊甩動著她的捲髮開心地笑著。她前幾天去把原來的大波浪換成這種米
粉燙的髮型，看起來非常驚人，感覺再曬黑一點的話就可以去唱什麼黑人靈
魂樂了。她一把我抱進她懷裡，帶著溫暖的窒息感讓人既難受卻又懷念。

「阿凱，我好捨不得你喔！你以後要再回來找我們，想去跳舞的話也要記得
打電話說一聲喔！」

我悶在他胸口無法說話，只能發出一點類似回應的聲音。

「姊，阿凱要被你悶死了。」

她放開手，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很久。

「阿凱，你是個好看的男孩子，要對自己有信心。你已經決定和小武交往了
，所以我也不再說什麼，反正出什麼事姊一定讓你靠，他敢出軌的話……唔
，要是他真的出軌了，你就甩了他再找更好的男人。」

我點點頭，想說聲謝謝，但那些情緒卻滿滿地脹到胸口無法好好發出聲音。
感覺雙眼發酸像是要哭了，卻怎麼也無法克制那樣的激動。

「那有人這樣講的。不管了，先拍照吧！姊，你幫我們拍。」

「我先啦！你幫我們拍。把我拍瘦一點喔！阿凱，你的臉要再往前一點，我
的臉看起來會比較小……對，就是這樣。」

「我是負責拍照，可不是變魔術……」

小霈姊瞪了ck一眼，他趕緊閉嘴。

輪到我和ck合照時，他無所顧忌地摟著我，也不管小霈姊說什麼。

「好啦！下不為例，反正你現在單身，我也沒有人可以打小報告。」

我們笑著望向鏡頭，我感覺身旁的ck愈靠愈近，在小霈姊按下快門的同時，
他湊上來親了我的臉頰。

「ck，犯規喔！」

ck一臉耍賴的表情，小霈姊也無可奈何。我紅著臉望向他們，太多事情一下
子湧進腦子裡，負載不了似地終於溢了出來；小霈姊拉著我坐到沙發上，她
一樣紅著眼眶，彎成弧形的嘴巴笑著，沒有再說些什麼。

我聽見快門聲響起，然後停止。哭泣無聲地匯成沉默的河流，客廳重新落入
安靜的空氣中。面向陽台的落地窗染著一整面的夏季陽光，像要把人融進去
似的發亮。

等離開的那一天，走出這扇門的時候，我想連「再見」都不說；沒有了道別
的手勢或招呼，我會只記得開門的那一天，他對我說的那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