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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裡的病房很安靜，靠窗的大馬路上不像台北總是有那麼多的車子經過，沿
  著分隔島的成排路燈像是永遠照不亮街道似的，只是勉強地發出微弱的光。

  大概是白天睡得太多，我吃過晚餐回來之後，媽就一直醒著。

  她應該是想和我聊聊天，但因為躺著的姿勢和偶爾牽動傷口的關係，一直沒
  能好好地說話。她問起我最近的情況，也好奇地看著我，像是好久不見似的
  ──也的確是好久不見了。

  「你好像有一點不同，你坐過來一點，讓我看清楚……咦，是頭髮對不對，
  你頭髮變得不太一樣，顏色和髮型都有點改變，你跑去染頭髮嗎？」

  我嚇了一跳，明明回來之前已經確認過了，媽怎麼看出來的？

  「哪有啦，你看錯了。」

  「沒關係啊，我又沒有說染頭髮不好，我自己也常常去美容院染頭髮啊！你
  不要染那種奇奇怪怪的顏色就好。」

  媽的頭上參差著幾根白髮，在燈光下明顯地發亮。

  「你是不是都沒按時吃飯啊？怎麼愈來愈瘦？」

  也沒等我再往下解釋，她自顧自地又接下去說；她談起受傷的事，談起爸再
  過幾年就要退休，談起姊姊一直想生小孩，也談起了薇。
 
  「那個女孩子怎麼樣了？」

  我曉得她心裡想問的是什麼。

  「她和我的一個學長在交往，兩個人很合得來。」

  我避重就輕地直接斷了她接下來可能的問題。看得出媽有些失望，臉色暗了
  下去，臉孔落入床頭燈光的陰暗處。氣氛有些沉重，凝住不動的低氣壓像是
  具有重量似的籠罩下來，我低頭翻了翻手上的書，力學公式扭曲成一個個騷
  動的符號，在書頁上暈成一片陰影。

  「你有沒有交女朋友？」

  「你又問這個！」

  也許是我的反應太大，媽有一點嚇到，卻還是不死心。

  「你看像今天這樣的事，萬一哪一天我又發生什麼事，家裡怎麼辦？你爸也
  有年紀了，我不能不替你先想啊！」

  我知道生病的人容易覺得脆弱，媽並不是故意要藉題發揮。於是我耐著性子
  把以前說過的話再說了一次；我還沒畢業，這些事情還不用急，我會自己打
  算。那些話只是公式一般地被說出口，我並不真的認為自己會打算什麼；早
  些年說這些話時，總覺得事實的確是如此，我不是找藉口，但這一次，我卻
  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每次你都這樣回答。」

  「你也是每次都問同樣的問題啊！」

  我笑著應了一句，刻意想讓氣氛輕鬆一些。媽在娘家排行老二，沒有她的大
  姊身為長女的強勢，也沒有底下妹妹們對新時代女性的嚮往，卡在五姊妹的
  中間，她一直是那個家裡最傳統最無聲的一個。嫁過來之後，也一直默默地
  扮演爸爸背後那個沒有名字的女人。唯獨對我的事，她一直有某種堅持，總
  覺得那就是她這一生最重要的責任，非得讓我娶了老婆，她才算是對這個家
  、對過世的奶奶，或是對這個家的列祖列宗有了交代。

  我一直不想讓媽難過，因為我覺得自己和她非常相像，我們都壓抑地生活在
  這個家庭裡，有許多事不能說也不敢說。不同的是，她一直有著某個明確的
  目標，而我卻仍擺盪在那個失去方向的路口。回過頭，我看了一眼窗外的夜
  色，暗沈沈的天空和台北很不同，這是和ck他們生活了四個月以來，我第一
  次有了種孤獨的感覺。

  ※    ※    ※

  隔天中午爸來跟我換班，因為還有些檢查要作，晚上得再住院一天。

  「現在才來，你早上又和誰去喝酒了？你一進來我就聞到酒味了，有人一大
  早就在喝的嗎？」

  也許是因為等到中午才看見爸，媽不滿地抱怨了幾句。

  「只有喝一點點啦！讓你兒子多陪你一下，你這麼久沒看到他了。」

  爸的聲音裡帶著一點微醺的酒意，那讓我想起ck。我突然掛念起台北的家、
  喝醉的ck，和那扇緊閉著的房門。

  他們要我今天晚上留在家裡就好，明天早上再過來。搭車回到家，照例和鄰
  居寒暄了幾句，我用鑰匙開了門，從裡頭反鎖上。屋子裡靜悄悄的，房間還
  是和我上次回來時差不多，只不過換上了冬天的床單和被子，電扇仔細地用
  塑膠袋包好，衣櫃的抽屜裡也填進了冬天的衣服。
 
  踩在空盪盪的房子裡，回音像是從心裡頭發出來似的，以一種確實的頻率響
  著。明明昨晚沒怎麼睡，這時候卻沒什麼睡意。洗了澡，把衣服連同爸昨天
  換下來的一起丟進洗衣機，然後才想起來從早上到現在都還沒吃東西，只喝
  了販賣機的罐裝咖啡。我走下樓，在廚房摸出鍋子煮了麵，坐到客廳開了電
  視，讓裡頭的說話聲填滿所有的聽覺，一邊收拾起客廳散亂的報紙和雜誌；
  如果媽在家，一定不容許家裡有半點髒亂的樣子。

  但總有那種時候，好像所有能想到的事情都做了，於是終究得獨自面對一屋
  子的冷清。

  我第一個想到的人，竟是小武哥。

  電話響起時，我還以為那是發自心的回音。但打來的人竟然是阿賢。

  「我跟小霈問了你的電話，應該沒關係吧！我今天剛好沒事，明天中午才有
  我的戲，現在可以下去找你嗎？」

  我有點吃驚接到他的電話，尤其他還說要過來找我。雖然彰化離這兒不遠，
  但我自問和阿賢並不熟，也沒什麼交情，我們的交集只有ck，而且某個程度
  而言還算是情敵。

  「可以啊！我跟你說地址。」

  但我卻答應了。我不懂自己在想什麼，是因為一個人面對空房子太過寂寞嗎
  ？又或者我渴望透過阿賢，和ck有某種連結？我向自己發出問句，但那一頭
  卻沒有任何回音。

  他應該也覺得有些訝異，電話短暫地沉默了半晌，像是期待我會再問些什麼
  而留下的空白。

  掛了電話，我想起什麼似地撥了通電話給薇，大致說了家裡的情況，我會晚
  個一兩天再回台北。她關心地問了媽的情況，還說要陪我去醫院，我連忙阻
  止她；這時候讓媽看見薇，我又會不得安寧了。

  「那你還好嗎？你應該一個人在家吧，要不要我去陪陪你？」

  我心虛地編了個藉口，說自己很累想睡一覺，故意隱瞞了阿賢的事。

  許多事情，我總覺得不說出口並不代表說謊，就像自己是同性戀的事，我選
  擇不對身邊的人說明，選擇藏起那部份的自己，只用他們能接受的這一面來
  面對他們。對我來說，那是我覺得最不會傷人的方式──不會傷害身邊的人
  ，他們只會看到一個正常的兒子、鄰居的小孩、學弟，或是同學。

  ※    ※    ※

  阿賢說南部人有不少是他的粉絲，他拍過的一些偏鄉土的戲劇，在台中以南
  的地方收視的情況不錯，也真的有人會認出他。

  「以前是怕沒人認得出來，所以都會故意穿著戲裡的衣服到處走動，但真的
  有人認出來了反而覺得尷尬，隨時像被窺視著，即使大多時候只是自己想太
  多。」

  我曉得那種感覺，那和我剛意識到自己喜歡男生時的情況很像，明明外表上
  沒什麼差別，但一舉一動都會特別在意週遭的目光；明明做的事情和過去沒
  有兩樣，但總覺得自己會成為視線的焦點，會成為別人耳語的對象，於是又
  變得更加小心翼翼，卻反而顯得左支右絀。

  我帶他到附近的老街走了一圈，到廟裡拜拜，再去吃了蠻有名的肉羹。接近
  年底，這一帶聚集了不少人，也有不少外來的觀光客或進香團。

  「你剛才拜拜很認真，求了什麼啊？」

  他忽然轉過頭這麼問。

  「希望我媽的身體沒事。」

  「你媽怎麼了？」

  向一個還算陌生的人解釋家裡的事，感覺有點怪，但阿賢很專心地聽著，臉
  上的表情像是某種戲劇訓練般地跟著沉了下去，皺起的眉頭像封鎖了許多心
  事一般，反而讓他添上了些許魅力。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家裡出了事，還拉你出來陪我。」

  「沒什麼該道歉的啊！是我自己說可以的。而且我媽開完刀也好多了，應該
  明天或後天就可以出院了。」

  聽我那麼說，他馬上又開心地笑起來，表情變化快得讓人有點無法適應。

  「而且我一個人在家剛好很無聊，所以你算是陪我打發時間啦！」

  我笑著對他那麼說，帶點玩笑的語氣。我沒想過自己可以用這種方式和他說
  話，畢竟我們就像是兩個世界裡的人，他擁有一切我所無法擁有的條件，外
  表、身材、甚至工作，他是個引人注目的主角。而我呢，躲藏在自卑的殼裡
  ，我是個只敢暗戀，無法開口對任何人承諾的配角。

  不過，即使我心裡轉過這些念頭，對於阿賢，我並不帶有什麼愛情的念頭。
  也許正因為彼此差距很大，反而讓自己可以安心地試著當一個普通朋友。

  「你呢？你剛才在廟裡求的是什麼？」

  「當然是事業啊！我希望有一天能當上八點檔的男主角。」

  他意氣風發地看了看四周，卻沒什麼人注意到他。我忍不住笑出聲，朝他舉
  起紙杯。

  「那先祝你成功。」

  有那麼一下子，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點小武哥的影子，總覺得這樣的相處方
  式很相似。他也是在我想起小武哥的時候，突然出現的人，那當中帶了一點
  心理上的補償作用。

  「再不然，我也希望至少可以當上某個人的男主角啊！」

  他壓低了聲音這麼說，語氣裡難掩一點落漠的音色。

  因為知道他話裡頭所指的對象是誰，我沈默著沒有開口，只是喝了一口杯子
  裡的紅茶；過甜的糖味蓋過了該有的茶香，膩在口中膠著的味道一直散不去
  ，想說些話也像卡著什麼似的。我突然明白，阿賢會過來找我，有一部份原
  因也是想從我這兒獲得某種和ck的聯繫，那樣可悲的心境和我有些相似。甚
  至，他也想在我面前暗示ck在他心中的地位──或者，他期待ck能成為的那
  個地位。

  我有一點受傷，和一點點被利用的厭惡感。那怪不得阿賢，在愛情裡面，我
  們總是得不斷地傷害別人來成全自己，又或者得傷害自己來成就愛情，一個
  願打，一個願捱。

  只是，他的那句話，就像是響在我心裡的回音一般。我同樣希望成為某個人
  的男主角，但對象的臉孔仍模糊難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