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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門之前,我不安地又看了一次鏡子裡的自己,頭髮的顏色已經恢復了之前
  的黑色,而且那當中還去剪過一次頭髮,看不出有染過頭髮的痕跡了。

  薇和小霈姊坐在客廳聊天,ck還在房裡沒有醒,那扇安靜的門像抗拒著所有
  來自外面的聲響,彷彿連那兒的空氣都靜止了。從浴室出來經過那兒,會不
  自覺地放輕腳步,怕一點動作也會引起震動。

  「阿賢打電話說大概再五分鐘就到了。」

  我不安地看了一眼ck的房間,小霈姊趕緊又補了一句。

  「你放心,我會看著ck,總不能讓他一直這樣下去。」

  她的話裡意有所指,但她沒有明說,我也沒有追問。

  坐上阿賢的車,裡頭實在不像是一個單身男人的車子,座椅整理得乾乾淨淨
  的,發出一點新穎的皮革氣味,連送風口吹出來的空調都帶著淡淡的香氣;
  觸手可及的地方都仔細地擦拭過,沒有堆放什麼雜誌、衣服或雜物,連儀表
  板附近的置物空間都井然有序,和他給人的感覺一樣,像個展示品,永遠保
  持著誘人的完美與炫耀成份。

  薇沒有見過阿賢,兩個人禮貌性地打了聲招呼,然後她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
  ,提起了去年一部八點檔的劇名,還叫出了一個我聽都沒聽過的名字。

  「原來有人認得出來啊,我好高興。」

  阿賢的那個笑聲像是打破了原本三個人有點尷尬的僵局,車裡的空氣總算能
  正常地流動,彼此之間也多了一些話題可以聊。

  「所以你也是……同性戀?」

  「對。不過我在演藝圈沒有公開喔,你可要幫我保密。哎,突然有點失落,
  難得有個漂亮的女孩子能夠認出我。」

  車子裡的話題圍繞在阿賢拍過的戲劇上,他也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一個介於演
  員和朋友之間的角色應對著。我沒怎麼說話,大部份時間只是附和著他們的
  對話,或者甚至沒聽進什麼,望著車窗外發呆。窗外變幻著水田上的光影,
  模糊的天際線在眩目的冬日陽光裡微微晃動。

  「你和阿凱是同學嗎?」

  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我轉過頭看著他。

  「不是。我們同樣是大四,參加同一個社團。」

  「你們之前沒有交往過嗎?我還以為你是阿凱以前的女朋友。」

  「薇是我學長的女朋友。」

  我搶著插入這一句,卻也不是回答阿賢的問題。三個人開始聊起一些我和薇
  ,還有學長的事。我刻意保留了一些過去暗戀學長的細節,那些我不覺得需
  要在這個場合、對這個男人解釋的事。車子走走停停地在高速公路上前進,
  一如我們之間不時無以為繼的對話,一直到過了台中,車子突然少了很多,
  車速變快之後,大家也很有默契地沒再聊些什麼。

  車子過了斗南之後,可以感覺得到天氣變得比較熱,阿賢要我關上車窗,同
  時把空調開得大一點。送風的聲音佔據了我們略微沉悶的氣氛,像在什麼地
  方開了個洞,咻咻咻地交換著車裡的空氣。

  他移近身體調了調我右邊的送風口,身上淡淡的汗味混著一點香水味飄了過
  來。

  「阿凱,你喜歡ck嗎?」

  他沒來由地問了這一句,就像只是問起「早餐吃什麼」那樣自然。

  我點點頭,從喉嚨發出了一點確定的聲響。一邊從後照鏡看了看睡著的薇。
  
  「不只是朋友的喜歡?」

  我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點了點頭,就像他說過的,我不能用說服不了自己
  的答案來敷衍他──或敷洐自己。點頭的同時,我也才再一次確定了自己的
  心意,我的確一直喜歡著ck,他不像學長一樣照顧我,也不像小武哥一直體
  貼著我,但從他身上我好像可以找到某種貼合著自己、和自己頻率相近的質
  素。我還不懂那具體上是什麼,甚至我們日常的相處中也沒有太多關於愛情
  的交流,但當那些感覺落到心上時,卻強烈地吸引著我。

  「是嗎?」

  阿賢的聲音聽來太過平淡,像是早就已經猜到了這樣的回答,只是想進一步
  確認而已。

  「可是,我總覺得自己不會和他有進一步的發展。」

  說出那句話,我並不是想掩飾什麼,也沒有替自己找台階下的意思,我真的
  這麼覺得。我喜歡ck,那也許可以追溯到我第一次打電話給他,或第一眼在
  打開門時見到他,又或者搬家那天他看著我的眼神;那樣的喜歡隨著時間過
  去並沒有加深或變淺,於是很自然地融合在日常生活中,變得無法確定它存
  在的事實及具有的重量。

  「沒什麼事是絕對的,我們戲裡的台詞常會這麼說。把這句話套在圈子裡的
  感情,或許還更貼切。」

  他發出輕輕的笑聲,車子慢慢滑出交流道。

  「總之,這件事就當成我們兩個人的祕密吧!不對,是三個人,薇,我很能
  分出來真的睡著或裝睡喔,你忘了我是演員嗎?」

  後座那兒傳來一點聲響,我回過頭,薇也睜開眼睛盯著我看。她搖下車窗,
  讓外頭的風灌進車廂裡,風裡頭混著一點正午陽光的氣味,我用力地深深吸
  入那些氣味,然後從鼓脹的胸口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    ※    ※

  下車的時候,我才知道阿賢其實是要去彰化拍戲,載我們到嘉義的目的,只
  是想找機會聊聊我和ck的事。

  走近家門時,附近的鄰居看見我,熱情地打了聲招呼。

  「阿凱,你很久沒有回來了喔!你媽媽一直在唸說你都沒回家。」

  「對啊,就學校比較忙。」

  我隨口應了一句。對於左鄰右舍的寒暄問候,我一直沒能拿捏適當的回應方
  式,表現得太冷漠顯得不禮貌,但太過熱絡會讓對方繼續關心下去,兩種結
  果都不是我想要的。
  
  「學校忙啊!你是你家最會讀書的,以後你爸爸媽媽就好命了……」

  「沒有啦!」

  通常話題進行到這兒,我會反射性地趕緊逃開,因為我知道接下來他們想說
  的會是什麼──有沒有女朋友,什麼時候娶老婆,諸如此類的問題會公式化
  地套進這些寒暄裡,感覺像是某種技能。

  「吶,鑰匙在這裡,你家裡現在沒人在,你爸爸早上去醫院看你媽了。」

  「醫院?」

  「你媽媽騎腳踏車跌倒,說骨頭去摔到,昨晚就住院了。」

  她遞過來一串鑰匙,叮叮噹噹地發出輕脆的聲音。我接了過來,腦子裡一直
  重覆著媽媽住院這句話;爸昨天也沒有打電話說這件事,到底怎麼回事?

  「騎腳踏車跌倒,怎麼會嚴重到要住院?」

  我向鄰居追問,但她似乎也不知道詳細的情況,翻來覆去還是差不多的說法
  。一進家門,我馬上打了爸的手機,那頭響了好幾聲一直沒接,疊合著的鈴
  聲頻率一點一點地加深我的著急。

  「喂,爸!」

  「你回家啦!有沒有塞車,吃飯了沒?」

  電話那頭爸的語氣還是一如往常,甚至會問的還是那幾句。

  「阿婆說媽住院了,媽的情況到底怎麼樣?」

  「沒事啦!就去摔到骨頭,下午要進去開刀,你不用煩惱。」

  一直以來,爸媽有什麼事就不太會對我說,雖然我是他們唯一的兒子,但或
  許是不想讓我擔心,家裡有很多事他們都不會主動跟我提。或許這一點是遺
  傳吧!我對他們也是同樣的態度,不想讓他們擔心我的事,但家人之間又怎
  麼可能不擔心呢?我們對待彼此都是以這種想法,以為隱瞞是一種體貼或替
  對方著想的作法,那中間是不是也有點自私的成份呢?

  「你們在那家醫院,我等一下就過去。」

  「不用啦,下午開完刀再看看情況,沒什麼事啦!」

  即使爸這麼說,我是堅持要過去醫院,至少在媽開刀的時候也要在。已經知
  道這件事,我沒辦法假裝鎮定地一個人待在家裡;那些我自以為可以獨立的
  個性底下,或許還是藏著點依賴的性格吧!我沒有自己想得那麼堅強,也沒
  辦法總是一個人面對所有的事。坐車過去的時候,我一直在腦子裡反覆著這
  些想法,我想起小武哥,想起他的小孩發燒那次,也想起雙人床上他的體溫
  ,那竟是我那時候最渴望的溫暖。

  ※    ※    ※

  那天晚上我留在病房裡陪媽,讓爸回家去休息。

  媽大部份時間都睡得很沈,偶爾因為身體翻動牽引傷口而發出一兩聲呻吟,
  那聲音也是很輕很輕,像是怕打擾其他病床的人。在印象裡,媽就是這樣一
  個傳統的女人,年輕時就嫁過來,在強勢的奶奶底下一直沒有很具體的形象
  ,也沒有多少自己的意見或想法,一切以爸為主。我記得從小到大,我反而
  和奶奶比較親,記憶中的母親總是忙於廚房和農地裡,笑起來的樣子也總是
  帶點保留的意味。

  親戚一直說我和媽比較像,不只是長相,連性格上也或多或少遺傳了一點。
  我對這個評論沒什麼感覺,倒是奶奶並不喜歡自己的孫子像媽媽,那些傳統
  的封建觀念,在老一輩的人──尤其是老一輩的女性──心裡反而更加地根
  深蒂固。

  「媽,你要不要吃一點東西?剛才護士送了餐過來。」

  趁著媽醒過來,我湊近問了一句。她掙扎著撐起了半邊的身體,最後還是躺
  了回去。

  「再等一下好了,我還不餓,你先倒一杯水給我。」

  她盯著我的臉看了好一會兒,像是要確認什麼似的。之前麻藥剛退的時候,
  她也是一直看著我;隔了四個月沒回家,她好像需要一點時間來確認我站在
  那兒的模樣。

  「你吃了沒有?」

  我心虛地點點頭,問了一聲要不要把床搖高一點。她還是盯著我看,似乎要
  望進我眼睛深處一般,但那眼神並不是銳利的,曖曖地覆著一層模糊的光。

  「你一定還沒吃,對不對?你這個孩子,媽只要看一下就猜出來了。你先去
  吃點東西啦,不用一直陪在旁邊,我沒事。」

  媽的個性裡有她固執的一面,這一點也和我很像。

  我走到醫院地下室的美食街,隨便買了碗肉羹麵,正要開始吃,手機突然就
  響了起來。是小武哥打來的。

  「阿凱,你怎麼都沒有接電話?我下午打了好幾次,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我笑著說沒事,不想多作解釋。

  「你聲音怪怪的,是感冒嗎?我是要跟你說,我後天會從墾丁上來,可以順
  便去載你。」

  對於他的關心,我漸漸地感到一些壓力,也許是從阿賢問我的那些問題之後
  ,我開始衡量起在這些看似愛情的模糊地帶中,自己到底想留在什麼位置,
  或者,想讓他們留在什麼位置。

  那些問題隨著自己回家之後,感覺好像離得遠了一些,卻也因為這樣的距離
  被看得更清楚。

  「我看看情況吧!也許會在家裡多待一兩天再回台北。」

  「你家裡發生什麼事了嗎?」

  他敏感地察覺出我語氣裡的異樣,但電話那頭傳來一點他小孩的說話聲,像
  是催著他要去做什麼。

  「小武爸爸,快點去吧!我真的沒事,你好好地陪陪小孩子。」

  我阻止了他的關心,也阻止了自己可能在他面前洩露出的脆弱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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