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薇一直待到接近晚餐的時間,ck和小霈姊原本想留她下來請她吃晚餐,但學長打
了電話過來找她,約她去看電影。
「你可以問問阿凱要不要去,那種小品的愛情電影他應該也會感興趣。」
薇轉達了學長說的話,但我和她都知道,今天並不適合。
「小霈姊,我會想一想你說的話,之前我的確都只站在自己的立場,那樣對阿凱的確
很不公平,我……」
「你不要在意,我說那些話不是針對你,只是就事論事。」
她緩和著語氣和薇聊著,兩個人好像一下子拉近了距離,姊妹一般地聊了很多事。她
問了我住進去之後的情況,也問了在場其他人的關係;我從來不知道和薇可以聊這些
事,關於同性戀的話題,一直不存在於我們的對話中,我們身邊也沒有出現過這樣的
朋友。只是,在某些觸及到學長和我的事情,我還是會下意識地逃避,那讓我有點難
為情,一下子曝露太真實的自己會讓人覺得無所遁形。
離開的時候,薇很認真地看著我,走到門口時,她突然回身給了我一個擁抱。
「要說對不起的是我,我一直沒有替你想過。」
她那麼說的時候,語氣裡溢著一種流淚的衝動,溫熱的像要融化一切。我朝她笑,那
是我唯一可以給她的表情。
※ ※ ※
即使ck他們幾乎每個週末都會去跳舞,我跟過去的次數卻不多。我有參加過幾次,也
喜歡跳舞的感覺,但對於那裡頭的空氣和音響還是很不能適應,但最大的原因,其實
是我無法真的融入那樣的場合裡,那個圈子裡的生態還不是我能完全接受的。
小瑋當然都會跟著ck出席,小霈姊也很喜歡gay bar 的氣氛,倒是小武哥有時候會向
他們告假,卻偷偷過來家裡陪我。雖然在他們口中,小武哥不是一個可以托付感情的
對象,但他對我卻一直很照顧,也不會真的拿交往的事情來煩我。
我有時候會叫他回去陪小孩,但他總有許多理由可以回應──小孩回前妻家了,小孩
被爺爺奶奶接走了,小孩的同學來家裡找他打電動,或小孩和朋友去看電影了。他口
中說出這些話時,老是帶著點蠻不在乎的語氣,總會讓我想像他是不是都用這些理由
在哄他以前的男朋友;但偶爾他露出認真的表情看著我,對我說出「我想陪你」的時
候,仍讓我有些動搖。
只有兩個人待在客廳裡,我仍會覺得緊張。
「你不要怕啦!我沒有那麼野蠻,不會硬上的。」
他笑著那麼說,半開玩笑的語氣適時地緩和了我的情緒。
我們通常會待在客廳看電視,有時候我會進房間裡寫報告或準備研究所考試,他也不
太會過來吵我;半掩上的房門外有他在,不知怎麼地讓我覺得安心。他不時會挑些廣
告時間進來送茶送點心,或搭著我肩膀說要幫我按摩。
小武哥幫我按摩的時候,偶爾會讓我陷入一些想像裡,覺得兩個人之間會因此發生什
麼;那些肢體的接觸透過他手上的力道,傳達了一些曖昧的體溫,我承認有時候我會
不自覺得有反應,被他發現時總換來一陣取笑。
「我這麼正人君子,想歪的人明明是你嘛!」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他就會適時地停下動作,不再繼續。
我感覺自己慢慢地陷入他這樣的溫柔裡,那看似不帶重量,卻一點一點地在心上累積
著。我想起他那個吻,回想起來總惹得心裡一陣燥熱。
「阿凱,你想不想去看電影?」
他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我家小孩說,他們老師推薦他們去看一部叫『心靈捕手』的電影,好像是一部不錯
的片子,你想不想去看?」
我伸了伸懶腰,把剛完成的一部份報告存了檔。晚上ck和小霈姊照例又去跳舞,他們
說又開了一家新的gay bar ,開店的是他們以前一起跳舞的朋友,所以一定要去照顧
一下生意。
「我也很想看這部耶!」
對於看電影的邀約,我沒想太多,也不會有什麼多餘的想像。
已經坐過幾次他的車,但每一次上車我還是會有一點不自在。ck的車比較小,坐在裡
頭會有點擁擠,但也因為空間小,無可退避的距離反而讓人覺得容易適應。但小武哥
的車不同,因為是有家庭的人,他開的是房車,略大的空間會讓人不由自主地縮在位
子上,局促不安地努力想找到自己的位置──我不太會形容那種感覺,或許只是因為
身邊是小武哥吧!
「安全帶別忘了。」
他探過身體拉過我旁邊的安全帶,身上一點淡淡的汗味混著香水味飄了過來,我摒住
呼吸,縮著身體避開可能的接觸。
「不要緊張嘛,你都坐我的車好幾次了,你是怕我忽然在車上把你撲倒啊?這樣還蠻
刺激的喔,光想像就很有吸引力耶!」
那麼說的時候,他看著我露出不懷好意的表情,但嘴角的笑意仍洩露了他只是在開玩
笑。我舉起手在胸前交叉,作出了一個「No」的手勢。
「你不會真的和別人在車上做過吧?你老婆和小孩也會坐這輛車耶!」
「所以呢?我會清理的啊!而且在車上做很特別喔,要先把椅子……」
他不以為然地看看我,好像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不知道為什麼,聽他那麼說的時候
我心裡頭燃起了一絲像是嫉妒的情緒,那感覺來得很突然,在心上微微地發出一點熱
,讓人覺得不舒服。
「夠了,我不想聽細節。」
我們開著車到西門町一帶,週末的晚上這一帶有很多人車,燈光映得四周一片明亮。
他似乎很熟悉這附近的路,東彎西繞地找到了停車位。大概是察覺我的好奇,他隨口
說了一句。
「我工作的地方在這附近。」
和他散著步往西門町鬧區的方向走,那一年路口的綠色老天橋還在,但地底下已經開
始築起一條捷運線,這個城市已經慢慢地開始改變;那時候總覺得天橋這一帶十分擁
擠,人潮在這兒走上走下交織成一幅異常忙碌的景像。幾年之後,天橋沒了,同樣的
十字路口竟顯得有些寂寞,那是即使有再多的人車擁塞在這個路口,依然改變不了的
心理感受。
我們在天橋上停留了一會兒,夜裡的風很舒服,空氣裡的煙塵氣味也跟著淡了一些。
剛上台北的那年,學長曾經帶著我們一群新生到這兒逛街。西門町似乎標誌了某個時
期的台北地景,初上台北的人總要到這兒開開眼界。我們一群人坐到街角的麥當勞裡
,鬧哄哄地佔據了店的一角,有幾個老人因為我們的出現而退到了其他比較角落的位
子,那時候我總好奇,竟也會有老人喜歡泡在麥當勞裡頭,他們也吃漢堡薯條這種食
物嗎?
「你在想什麼?」
「一些剛上大學時的事情。那是我第一次到西門町,第一次走過這個天橋。那時候我
就很喜歡這樣的天橋。可以站在馬路中間,往前看或往後看,俯視底下的車子走過的
感覺,會讓人忘記很多不愉快的事。」
「嗯。不過這座天橋大概過幾年就會拆了,有點可惜。」
我們沈默地走下天橋,往電影院的方向前進。並肩走著的時候,他輕輕擺動的手偶爾
會接觸到我的手,有種下一秒就會牽手的錯覺。我們在路上也的確見到有兩個男生牽
手走在騎樓上,他們融合成街景的一角,並不特別突出或不自然;我轉頭看了一眼身
旁的小武哥,發現他也看著我,彼此都沒有說什麼,只是很自然地笑了笑。
轉進小巷子,我們也很自然地牽起手來。那掌心溫溫熱熱的,像熨著一團微溫的火,
烘得我心裡一陣暖意。
排隊買票時,有個人喊了小武哥。我順著聲音的方向回頭,是兩個男孩子;他們清一
色地打扮漂亮,就像這一帶會出現的年輕男孩子。
小武哥朝他們打招呼聊了幾句,我注意到有個男孩不時看著我的臉,好像在審視什麼
稀有動物,雖然不至於讓人不舒服,但我不習慣這樣被注視,偶爾對上他的視線仍忍
不住避開。
「你新的bf嗎?」
小武哥點了點頭,但又搖了搖頭,看著我的時候露出了尷尬的笑。
「我希望是,但他不肯啊!」
他無奈地抱怨了一句,兩個男孩都笑了,像是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似的。
「那這樣我還可以去找你嗎?」
男孩的聲音曖昧,語氣黏膩地化不開,像拖著什麼似的猶有餘韻,那眼神還有意無意
地瞟向我,彷彿示威又像宣告。我意識到男孩和小武哥的關係,小霈姊的話一下子浮
了上來,像個警告一樣在心裡響著。我想裝作不在意,卻無法如自己所想的那樣灑脫
,甚至連什麼玩笑的附和都說不出口。那一刻我很想躲開,不想讓這樣的自己曝露在
他們面前。
一隻手用力地環了過來,像個支撐的力量。
「目前不行喔,這個人很難追,我得花上全部的心力作功課才行。」
他轉頭朝我笑,男孩也渾不在意地跟著笑,好像自己剛才也只是說笑而已。
「你們也要看『心靈捕手』嗎?小武哥,這不是你會看的電影吧!難道這也是你追他
的功課之一?」
一陣熱辣爬上臉頰,我想出聲辯駁──是小武哥提議要看的──但那句話就是說不出
口。小武哥的手傳來穩定的力道,即使他沒說些什麼,我仍可以感覺得到他想表達的
;心上有某個角落緩緩地鬆開,我好像可以聽見那裡發出一陣規律的轉動,和著心跳
與呼吸。
「別糗我了啦!先上去吧,電影快開始了。」
他很自地牽起我的手,旁若無人地鑽進電梯裡,男孩遲疑了一下也跟著走進來,我抬
起頭正好對上他的眼睛,那裡頭傳達的情緒很複雜,我還不懂。我只是用力點力,回
應著小武哥握著我的那隻手。
※ ※ ※
我一直想著在電影院的某一處,坐著和小武哥交往過的男孩,他注視我的眼睛,他說
過的話,在心裡頭盪啊盪的,惹得自己也不安份地胡思亂想。直到電影開始,我總算
能集中精神,投入全部心思。
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天資聰敏的年輕人,那個看似堅強聰明的外表之下,一層一層地被
另一個擔任心理醫師的主角剝開。
然後,隨著電影劇情的開展,我竟也在主角哭出來的時候忍不住落淚。
身邊的人遞來面紙,但另一隻手始終疊在我手上沒有移開。我覺得難為情,但克制不
了個性裡那個多愁善感的部份。
重新把視線投向螢幕,我感覺那隻手緩緩地動了動,游移著爬上我的肩膀,把我往他
那兒拉近了一些。他的下巴抵著我的額頭,身體升起了一點曖昧的溫度與警覺,卻不
由自主地眷戀著這樣的接觸。就著螢幕的亮度,餘光裡我看見他一直看著我,不急不
徐的視線安定地落到我身上,觸著我心裡頭最柔軟的部份。我覺得自己在淪陷,一點
一點的。
主角的好友把車停在屋前,叫了幾聲,然後望了一眼空盪盪的屋子,離開。他的唇輕
輕碰了碰我的臉頰,離開。
我把手伸過去握住他的手,緊緊地握著,捨不得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