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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fa  

  決定要搬家,我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幫自己買一張沙發。


  三人座的沙發,一個人躺不滿顯得寂寞,單人沙發的則太狹窄左支右絀,當
  下決定要買張兩人座的,可以自己一個人坐在上面看電視,一個人躺在上面
  聽音樂,或是一個人趴在上頭讀我最愛的推理小說。

  一個人的生活,這樣的空間大概最適合吧!

  只是,一個人逛IKEA給我一種淒涼的感覺,每個來這兒的人像是全都說好了
  似的,一定都是成雙成對──兩個兩個的並肩坐在沙發上試試軟硬,或躺到
  床墊上體驗彈簧的起伏,然後交頭接耳地像在說人閒話似的竊竊私語,那種
  景象即使是兩個男生,看起來都有種愛情的甜蜜曖昧。在那樣的場合想視而
  不見其實很難,而見到了想裝作不在意其實更難。

  在沙發區逛了好半天,幾乎每一組沙發都試坐過了;藍色布面的感覺很陰沈
  ,但彩色布面的又覺得太繽紛,灰白色皮面的很容易弄髒,而深咖啡色皮面
  的又搞得好像是辦公室,左看右看總無法決定。但我一向就不是個容易下決
  定的人,午餐吃什麼得從十一點半就開始考慮,上班該搭公車或捷運往往就
  要天人交戰一番,連早餐店問我要奶茶還是咖啡,我都得遲疑個好半天。

  感覺就像卡通裡常看見的,在肩膀上會出現天使和魔鬼,一人一邊扯著你的
  耳朵要你選邊站,偏偏我老是分不清穿白衣服的是天使,或魔鬼會不會突發
  奇想不穿黑衣服?

  就連分手的時候,自己究竟該露出笑容,或者愁著一張臉,兩樣表情都叫我
  很為難,到底那一種適合那時的自己。

  「我會在下個月搬出去。」

  我面無表情地望著他,那頭的他也同樣面無表情地望著我的臉。也許他也在
  猶豫該怎麼面對我吧!但感覺淡了不就是這樣,所有快樂的悲傷的情緒都沒
  了醞釀的深度,好像連一個嘴角的起伏都顯得多餘。

  「你不用急……我是說,你可以慢慢找房子,他……他不介意。」

  那一刻,我好像聽見左邊耳朵裡有個聲音喊著,哭吧,這種時候你該哭。

  「是嗎……」

  但我聽見自己發出了一點笑聲,訝異於自己竟然可以笑得出來。那是從我知
  道他喜歡上了另一個男孩之後,頭一次覺得想笑。聽到我笑了,他僵著的一
  張臉才突然鬆懈下來,對著我點點頭。

  「但是,我介意。」

  說完那句話,我沒再理會他,關上房門把自己埋進棉被裡。

  ※    ※    ※

  找了個八坪的小套房,搬家公司才上下樓三趟就把我東西全拎上來。那時候
  搬到他那兒,幾乎什麼東西都是用他的,躺在他的床上看他買的電視,他的
  咖啡機裡沸騰著他特地從illy買的咖啡豆,他身上的味道佔據著空間裡的每
  一吋。

  在他的房子裡,我不曉得自己在哪兒,但那似乎不太重要。

  搬家師傅等我清點東西的時候,看了看房間裡所有的東西,好奇地問我。

  「你東西這麼少,應該自己搬個幾趟就好了,你不是有騎機車嗎?」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數了數鈔票遞給他。我當然知道自己其實可以用機車搬
  ,但那樣得來來回回個幾趟;離開已經讓人覺得難堪,出入那個空間更讓人
  難受。

  師傅的身旁跟了一個年輕學徒,整個搬家過程裡他都一直低著頭,溼透的白
  色背心緊緊貼著身體,漬著汗的額頭和手臂飽滿地發著亮黑色的光;總覺得
  自己像是在上網看男男的圖片,還在心裡頭默默幫他打了分數。

  「這組沙發要不要順便幫你搬下去,我們可以直接請清潔隊來回收。」

  「不用了,前房客說他還要,過幾天就會來搬。」

  我望著那張有點舊的兩人座沙發,天藍色的布面因為灰塵的關係有點髒了,
  上頭縱橫交錯了幾道淺淺的刮痕,但還不至於皮開肉綻;實際坐到上頭時,
  沙發的彈性已經有點疲乏,凹陷的幅度不會馬上回復。

  似乎時間愈久,需要的回復期就更長,想想和愛情真像。

  之前聯絡房東時,他告訴我前房客還在考慮要搬走這張沙發,希望能讓我先
  放一陣子,等他安頓好再來搬。於是我就任由它佔據著房間的角落,一邊物
  色新的沙發。在IKEA和傢俱行逛過幾趟,卻始終沒有找到滿意的,比挑個情
  人還要困難。

  房間的中央空盪盪的,舊沙發像被遺棄的情人般,在靠牆的角落裡埋入那一
  方陰影中,而原來的位置空了出來還在等待新沙發的填入。我在那兒先鋪了
  地墊,擺了兩個抱枕,臨時當成小客廳的擺設,或躺或臥地在那兒看電視、
  作運動,對著電腦螢幕一個人哈哈大笑,或戴上耳機把自己關進音樂的世界
  裡。

  八坪的空間,比我想像中來得大。
  
  ※    ※    ※

  一連好幾個星期,舊沙發一直佔據著房間的一角,每次回到家和它對望,總
  覺得它像是帶著某種哀怨的眼神在看著我。也許是因為一個人住,許多莫名
  其妙的想法會從腦子裡冒出來,想像力填補著那些空虛的寂寞。

  某個星期五晚上,我終於決定把它拖到房間中央原來的位置,暫時拿它當作
  我想要的雙人沙發。拿了抹布仔細地擦過一遍,輕輕拂過上頭每一道紋路和
  痕跡,也清理了布面上一直卡在夾縫裡的灰塵;那樣清理著的時候,總覺得
  也像是在抹去自己心裡頭那些愛情的痕跡似的。好像有首歌就寫過,整理心
  情就像是在打掃房子。這張沙發,或許也同樣記錄了前房客人生或愛情中的
  某些心情轉折吧!

  即使當時分手的話說得那麼地瀟灑,真的一個人生活之後,那些回憶竟像是
  終於找到出口似地跑了出來,突然的多愁善感常會讓我陷入一種想哭的衝動
  ,才發現自己原來沒有想像的那麼堅強。

  我坐到沙發上,凹陷下去的布面承載著我的體重,那感覺像是嵌合著身體曲
  線似地把我包覆了進去,帶著某種熟悉的溫度。

  我從坐著的姿勢改成用躺的,貼著扶手枕著後腦,那像是有隻手在輕輕托著
  我,讓我倚靠著。很自然地,我縮起身體讓自己整個人埋進沙發裡,張開眼
  睛盯著沒有打開的電視,黑色的螢幕像是個吸引人的黑洞;房間裡很安靜,
  只開了床頭那盞他以前送給我的小燈;小燈規律地變幻著各種顏色的光,映
  著一室的黑暗,卻照不亮所待的這一處。

  我突然無法克制地哭了起來。

  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

  心的空洞像發出回音似地重覆響著這幾個字,眼淚停不下來,滑進布面的沙
  發上像帶走了某些溫度,也帶出一點舊日的氣味,在空氣中幽幽浮動。

  那晚之後,我常常就那樣躺在沙發上,躺著躺著有時就睡著了。雙人床太冷
  清,這樣的空間剛剛好,足夠溫暖自己一個人的身體。

  偶爾找人來家裡,我們也常常逗留在沙發上。從進門到坐上沙發,接著脫了
  衣服壓在對方身上,親吻、撫摸和擁抱,舊沙發擠進了兩個人的親密,很自
  在地提供了恰如其分的凹陷與溫度,,好像它曾經如此熟悉這些事情的發生
  ,從開始到結束。

  一開始會這麼做,是帶有某種刺激的快感。我記得第一次進到他家裡,我們
  也是在客廳沙發上發生關係,雖然他自己一個人住,就算在客廳裡也不會有
  其他人看見我們在做什麼,但那樣情境莫名地就是會讓人興奮,彷彿處於一
  種被窺視的想像中。

  「你這個小色鬼。」

  聽見我那麼形容時,他捏了捏我的鼻子笑著,聲音和語氣隨著沙發的彈性起
  伏著,被身體清楚地記了下來。

  這些陌生的男人常常會在結束之後,拉起我的手,在黑暗中摸索著爬到床上
  去睡覺。只是往往在起床時,他們會發現我又回到沙發上,縮著身體側躺著
  ,像在冬眠一般。

  枕著他們的手臂很舒服,貼著他們的胸膛很溫暖,被他們抱著時,呼吸的熱
  氣和身體的溫度同樣叫人安心。但不曉得為什麼,我眷戀著沙發帶給我的安
  全感,甚至覺得那裡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和味道,彷彿拉起記憶的線,扯動著
  心裡那塊最柔軟的角落。

  那角落有點痛,卻是讓人懷念的痛。

  ※    ※    ※

  陌生的男孩撐起身體看著我,那眼神在黑暗的房間裡閃爍著,像是帶著一點
  嘲笑的語氣。

  我覺得不好意思,翻過身想避開他的視線,手機卻在這時候響起。

  「別理它,我們繼續。」

  手機的鈴聲持續響著,我想起身去關掉,但他壓著我的身體不讓我離開,好
  像手機的音樂也成為某種情境的加溫。那鈴聲斷斷續續地響了幾次,打電話
  的人似乎不死心。

  「我還是接一下好了。」

  他點點頭,站起身走到浴室去。我望著他赤著身體的背部,就著房間裡微弱
  的燈光,那線條蜿蜒起伏著,在光的映照下形成亮與暗的對比變化。

  陌生的號碼。

  「你好,請問你那裡找?」
   
  手機那頭發出濃重的呼吸聲,卻沒有傳來講話的聲音,感覺像是惡作劇的電
  話。有一瞬間我以為那或許是他打來的,也許他是不好意思開口,即使那呼
  吸的聲音和他一點都不像。

  「喂,你再不講話我要掛了喔,請不要隨便打來開這種玩笑。」

  也許是因為被這通電話打斷了正在做的事,我有點心浮氣燥,說話的語氣也
  不是太好。

  「不好意思,我……我是之前住在那裡的人,對不起,突然打電話來。」

  那聲音怯怯的,聲音裡有種不安定的緊張感。

  「有事嗎?」

  「那個,沙發……我現在可以去搬我的沙發嗎?」

  「現在?」

  我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半夜十二點多,那有人這時候來搬沙發的。而且這
  時候的自己正和另一個男人窩在沙發上,聽到他提到「沙發」兩個字,有點
  心虛地紅了臉。還好只是電話。

  「對不起,其實我現在就在樓下,因為看見房間有一點亮光,所以打來試試
  看。如果你不方便我就改天再來。只是接下來我要出國,暫時沒辦法來搬,
  可能就要麻煩你再讓我放一陣子……」

  他吞吞吐吐地解釋完,聽了他講的理由,我嘆了口氣,想好的拒絕方式反而
  不好開口了。

  「好吧!你等我一下,我待會兒打給你。」

  從浴室裡走出來的男孩盯著我看,那眼睛裡藏有一點頑皮的神氣。

  「不好意思,我臨時有點事,我們……」

  「男朋友打來的嗎?」

  我搖搖頭,他也沒再多問什麼,好像對於這種情況司空見慣,我就算解釋再
  多他應該也沒興趣知道吧!他回身去穿上自己的衣服,我貪戀地把目光投注
  在他身上,渴望留下一點愛情的餘溫。

  「那再call我吧!我們下次再繼續。」

  他笑了笑,俯身想吻我的唇,但我刻意避開了;那唇在我臉頰上輕輕一碰,
  不著痕跡地帶走一點身上的溫度。

  ※    ※    ※

  我花了一點時間清理了沙發上那些無關愛情的痕跡,讓自己最後一次躺在上
  頭;我想起了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一直到他出軌,我們分手,總覺得自己應
  該放掉這些過去重新開始,卻仍被一組舊沙發帶起這些剪不斷的回憶。

  電鈴聲響起,我開了門。站在門口的是個男孩,他朝我點點頭,尷尬地露出
  一點笑容。

  「不好意思,在這種奇怪的時間來搬沙發。」

  「不要緊,我也還沒睡。」

  他踏進來時,好像一時之間還不習慣換了擺設的房間,好奇地往四周張望。
  我換了新的床單、新的窗簾,還重新油漆了書架,只有沙發仍一直找不到自
  己喜歡的。雖然不是刻意,但我在做那些佈置時,好像不經意地會以這張舊
  沙發當作主題,而讓其他東西搭配著它的色調來挑選。

  「你把房間弄得很漂亮。」

  他由衷地讚美了一句,走近房間中央的沙發;他溫柔地摸著上面的布紋,就
  像自己之前做過的那樣。

  「我其實也蠻喜歡這張沙發的,如果你嫌搬走麻煩,可以開個價錢,我買下
  來。」

  我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他抬起頭,像在思索著什麼似的望著我。大概是習慣
  了舊沙發存在於這個房間的樣子,或者習慣了它帶給我的溫暖觸感,我有點
  捨不得,雖然一開始自己那麼渴望買張新的沙發,當作重新開始的證明,但
  一張適合自己的沙發似乎可遇不可求,像缺了一角的圓。

  「但我也很喜歡這張沙發。」

  他看著我笑了笑,一瞬間,我像是看見那個搶走了他的另一個男孩的臉──
  即使我根本記不得他的長相。

  胸口有塊地方痛了起來。

  和他合力把沙發抬到樓下,搬上停在門口的小貨車。他向我道了謝,我看著
  貨車離開,總覺得男孩似乎還透過照後鏡在看著我,裡頭反射著他的目光,
  穿透似地劃過深夜的巷道。

  我站在那兒好一會兒,好像離開他家之後,頭一次真的意識到自己真的搬走
  了。

  關上門,看著房間的中央空出了一大塊,一點無力感悄悄爬了上來。天花板
  的吊燈照在那片空曠中,像是照著心中的某塊地方一般,慢慢渲染開慘白的
  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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