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電梯門緩緩開啟，由正前方的窗子射下來的亮光讓我瞇起了眼睛。

  我深深地吸一口氣，再用力地吐出去，感覺自己胸口那股混濁的空氣好像消
  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一點缺氧般的空洞感。樓梯間沒有人，太亮的陽光像
  是假的，懸浮在光線中的灰塵也像是某種裝飾。

  確認了門上的號碼，我再作一次深呼吸，試圖平撫自己的情緒。

  喀啦！

  開門聲毫無預警地響起，我的手停在半空中，時間像畫片一樣靜止著。

  「請進。」

  我抬起頭正好對上他的視線。雖然我在同學裡已經算是高個子了，但站在我
  眼前的男人仍足足高了我一個頭，染成咖啡色的短髮在陽光中看起來像在發
  亮。

  而那笑容也是，發亮著。

  我遲疑了片刻，一時之間沒有理解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腦子裡還停留在敲
  門的動作中。他看著我，好像也不曉得我為什麼動也不動，兩個人僵在原地
  互相望著對方。

  「嗯…請進，please come in，走到門裡面，那個……」

  「啊，不好意思。」

  我一定是臉紅了，他忍不住笑出聲來，而且還愈笑愈大聲。

  「抱歉，抱歉，快點進來吧，我們等你很久了。」  

  他讓出通道讓我進去，身後傳來鐵門關上的聲音。不曉得為什麼我有些緊張
  ，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和同樣的人面對面。

  同樣是同性戀的人。

  ※    ※    ※

  住了三年的學校宿舍，我是第一次要到外面找房子，雖然一樣是要和陌生人
  住在一起，但感覺上就是有些不同，連自己也說不上來那個不同點在那。

  我在bbs 的租屋版上逛了幾天，一直猶豫著要怎麼決定，地點和價錢之外，
  我更擔心的是自己的事情會被發現。雖然大二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喜歡的是同
  樣性別的人，但我一直沒有對任何人說，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我不敢和這
  個圈子有所接觸。

  只有在室友全都不在，或者半夜他們全都睡了，我才會開了電腦到這群人會
  聚集的版上逛逛。我喜歡讀他們說的話，看著他們侃侃而談自己的心情─暗
  戀的、表白的、壓抑的或挫折的，所有生活上的種種情緒都像在代替我自己
  發聲，感覺自己好像可以從那樣的文字裡找到力量。

  也是那個時候，我在版上看見一則徵室友的文章。
  
  雖然之前在租屋版看過類似的貼文，但當一行標題出現在羅列的版面文字中
  ，同樣是黑底白字卻像發著光一樣抓著我的注意力。

  「我們是一男一女，都是圈內人。想要找一個圈內的朋友來當我們的室友」
  
  簡單又平凡無奇的文字後頭，就是房間設備及其他相關資訊，是那種看過幾
  遍都不會留意的內容，但那個時候的我就那麼停下滑鼠定定地讀著。版上當
  然也有其他徵求同志室友的文章，但我不知道那段文字中吸引我的究竟是什
  麼。

  文章後頭附著他的電話，署名ck。

  我那時剛看過凱文克萊主演的同志電影「In and Out」，對這個英文縮寫有
  一點印象，也知道那是個內褲品牌。但什麼人會用一個內褲的品牌名稱代暱
  稱啊？好像這樣一直好奇下去就會引著自己往那方面聯想，然後自己又會不
  好意思地壓低聲音對著電腦竊笑。

  大概一直關在自己的小世界裡，那些想像力就會變得有些扭曲─真糟糕。

  為了打那通電話我猶豫了好久，卻偏偏沒有什麼人可以商量這件事，身邊沒
  有一個圈子裡的朋友，唯一聊過幾句的是一個沒見過面，只在網路上認識的
  朋友─說認識也不太對，畢竟我們只認得對方的代號。

  所以我也只能問他。

   [你覺得我應該打電話去嗎？]

   [打啊！你是應該離開自己的小世界，多出去見見世面]

   [講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
  
   [雖然不敢說一定很準，但從你這種聊天也不會先問問身高體重尺寸，平常
  也不會發表什麼文章的作風來看，你一定是那種很單純、剛進圈子，怕東怕
  西又不太敢表達自己的人，哈哈]

  他打了那一長串，而且看到句尾的「哈哈」，我好像可以想像得到他那種帶
  點嘲諷意味的表情和笑聲。

  [哼，一點都不準]

  我逞強地反駁他的猜測，即使很該死的他全說對了。大概也是因為想賭一口
  氣吧，我總算下定決心要打電話去試試。

  慎重地一個號碼一個號碼確認過後，按下那十個數字，感覺手心溼黏黏地沁
  著汗。

  電話鈴聲一遍遍地響著，我也跟著深呼吸了好幾次，心裡老想著「如果再響
  一聲沒有人接，我就掛掉」，但心情卻也跟著那聲響一次次地起伏，而在響
  聲間的短暫靜默中猶豫不決。

  我要先打招呼，ck你好，我在網路上看到你們要找室友…ck你好，我在網路
  上看到你們要找室友…ck你好，我在網路上看到你們的室友要找…不對不對
  ，你們要找室友…

  「你好，我是ck。」

  「你是ck…」

  「沒錯，你答對了。有什麼事？」

  他的聲音略嫌沙啞，但音色裡透出了一般精神與朝氣，而且似乎還帶點公式
  化的語調，感覺像是某種語音客服專線。

  「ck你好，我在網路上看到你們…」

  「你要來租房子嗎？歡迎歡迎！」

  話才說到一半，他很快就打斷了我，而且馬上又換了種聲音表情，我覺得那
  比較像是真實的他，即使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他。

  「租房子，對，我要租房子，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方便，我想先去看看。」

  「那有什麼問題，星期六下午好不好？」

  「嗯，好。那…」

  「你還是學生嗎？我們是貼在同志版喔，你也是圈內人吧？」

  我還是第一次被人家這麼問，感覺有點難以啟齒，但電話裡如果不發出聲音
  ，光點頭對方是看不到的。我含糊地「嗯，嗯」應了幾聲，聲音小得連自己
  都不確定到底講了什麼。

  「那就星期六見喔！你要過來的時候先打個電話給我，我姊她假日的白天通
  常都在睡覺，我要先叫醒她來見客。」

  他豪邁地笑了開來，然後才發覺自己似乎太沈迷在自己的世界，根本忘了我
  還不認識他。我聽見他乾咳了幾聲，收斂了自己的語調寒暄幾句，才掛了電
  話。

  「呼～」

  我對著掛掉的電話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像完成了什麼了不得的壯舉。那一刻
  幾乎想站起身來學某個職棒投手作個拉弓的動作，但那股衝動最後總算被理
  智壓了下來。我回想著電話裡ck的聲音，想像著他會是個什麼樣的人，沙啞
  的聲音帶點磁性，笑起來有種不顧一切的爽朗，而且似乎是個講話直來直往
  的人。

  雖然認識的圈內人不多，但我幾乎當下就認為他是個好人，也好像自己馬上
  就要搬進去住了。

  但我知道，打了那通電話就像是開了一扇門，自己的世界突然就變得不一樣
  了。

  ※    ※    ※

  剛開始發現自己的性向和一般男孩子不同，就好像世界突然開了個缺口，我
  很難形容那種感覺，像看到了一個不好笑的笑話，但偏偏取笑的對象就是自
  己，於是連想要一笑置之都顯得為難。

  我第一次了解，喜歡一個男生，也可以稱之為愛情。

  當社團裡所有學長或同學都在為其他女孩子著迷時，我卻只被大了我兩屆的
  學長所吸引，總是故意挑他在社辦的時候出現，一群人聚餐時也總會默默地
  坐在靠近他的位子，只為了可以常常看著他。那種曾經被我誤以為只是單純
  的「欣賞」的心態，在我知道他交了女朋友之後全盤瓦解。

  我知道，那是嫉妒。

  我曾經為了那樣的心理感到害怕迷惘，於是試著去注意身旁的女孩子，她們
  有的語調輕柔，有的面貌姣好，有的身材標緻，但屬於這些形容詞所描述的
  對象卻無法吸引我，我找不到那種為此而心動的感覺，那種只在男孩子身上
  才可以感受到的心情。

  學長以為我有感情上的煩惱，還單獨約了我出來喝酒。

  「學弟，你是不是有什麼煩惱，說出來我想辦法幫你解決。」

  他喝了口手上的啤酒，吞嚥的聲響伴著飄散的酒氣，一直觸著我緊繃的情緒
  。我也試著喝了一口，嘗試要壓下胸口那股快滿出來的煩躁，但那微苦的味
  道和迸發的氣泡卻一直刺激著意識的深處，總覺得有種眼淚就要奪眶而出的
  衝動，於是越想壓抑，越是不聽使喚，只能喝下更多的酒。

  「別喝那麼快，你不是不太能喝嗎？」

  他的聲音溫軟輕柔，像隻不著力道的手撫著我心上的每一處起伏。我抬眼望
  向他，迷離的目光中是他模糊難辨的五官。

  「你沒辦法解決的，沒有人可以幫我解決。」

  我一個字一個字緩緩地說，酒意讓我的思考與說話都變得遲緩，我甚至敢大
  膽地看著學長的臉，不會迴避視線或收斂目光。學長搭著我的肩，似乎想藉
  著那樣的動作給我一點力量。

  不知道那來的勇氣，我拉著他搭上我肩膀的手，把他拉近我的身邊。我靠上
  他的肩膀，整個人的身體重量都落到他身上；他也沒有拒絕，只是任由我靠
  著他，靜靜地沒有說話。我聞得到自己和他身上散出來的酒味，風像是突然
  靜止了一般，那樣的氣味濃濁地如同凝滯在身旁。

  他身上有著讓人安心的體溫，那熨著心上的暖意無形卻真實。我幾乎要以為
  學長是不是也有隱藏著的同志傾向，也許下一刻他會伸出手來抱著我，也許
  我可以放心地告訴他我的心情……

  「喂，我在學校操場那裡，陪學弟喝酒，他心情好像不太好。嗯，待會兒去
  找你，掰。」

  他壓低了聲音講完電話，悄悄地把手機收到口袋裡，那動作雖然輕，卻可以
  明顯地感覺到他身體的移動，心情也像是被提起又放下一般，愈不去在意卻
  更察覺到那點違和感。

  我突然清楚地意識到，他和我畢竟是不一樣的人，剛才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衝
  動一下子消失無蹤，腦子也一下子變得清晰；我坐直身子，回到自己剛在的
  位置，更刻意在彼此之間留下一點距離。夜裡的風嘲笑似地又流動起來，吹
  過心上似的帶點刺骨的涼意，但那卻更像是發自心裡透出的微寒，我朝他笑
  了笑，卻不曉得自己為什麼笑。

  「她說，如果有什麼事也可以跟她商量，不要自己悶在心裡面。」

  「我沒事了，學長，謝謝你。」

  說出那句話的同時，我也決定要封鎖自己的世界，同時藏起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