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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_pic 


  他今年滿二十八歲。

  二十八歲,距離預定結婚的三十歲還有兩年。若要算得精確一點,那應該是
  兩年三個月零一天。當然沒有這麼實事求是的必要,但把時間說得長一點,
  好像就可以多一些喘氣的空間似的。

  大學畢業那年,他答應爸媽這個條件,以交換這幾年的耳根清靜。不過爸媽
  並不是這麼守信用的人,而且說不定也從來沒把這個條件當一回事,偶爾想
  起來還是會唸他兩句─該打算結婚了吧?把女朋友帶回家啊!菜市場的張阿
  姨說要介紹個女孩子讓你認識。現在到底有沒有對象啊……

  他不是沒交過女朋友,高三一個,大二時也認識了另一個,然後他發現自己
  愛上一個系上的男孩子,結束了過去他自以為是的愛情。

  「我覺得你根本沒有把我當成女朋友。」

  第一個女朋友在分手時這麼對他說。語氣倒沒有特別的氣憤或歇斯底理,也
  許早就知道他不會有多大反應。

  「我們分手吧!」

  這是第二個女朋友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沒有原因,不帶解釋。他竟也沒怎
  麼難過,和朋友到pub 喝個兩瓶啤酒,所有不快也就消散了。不快的原因並
  不是因為失戀情傷,純粹是「提出分手的不是我」的那種挫敗感罷了。

  酒精爬上腦門在意識裡衝撞著,他獨自往舞池裡人最多的地方擠過去,搖手
  擺臀忘我地踏著步子。轉身的時候,他發現一個看起來有點眼熟的男孩子直
  盯著他瞧,於是像賭氣般,他竟也旋著身子往那男孩身邊竄過去;夾道的人
  影黑幢幢地挨著,只有那男孩的臉上出奇地明亮,像團發光體。

  來到男孩面前時,對方似乎有些吃驚。

  「你看起來好像很面熟耶,我們是不是見過面啊?」

  帶著幾分醉意,他也盯著那個人的眼睛看。他發現那眼神竟帶有某種魅惑的
  力量,整個人有種被吸進去的錯覺。

  「我是你同學。」

  男孩遲疑了一會兒,才緩緩地回了一句。那語氣冷冷的,混在暴躁的音響撞
  擊聲中像某種低頻的樂器。他的酒意醒了幾分,但說話的語氣仍帶著笑。

  「真的嗎?難怪我覺得好像見過你。不過不好意思,我好像還不認識你…」

  男孩說了他的名字。三個短促的音節一閃而逝。他只聽見最後一個字,元。

  「阿元,嗯,同學你好。我叫……」

  「我知道你的名字。」

  他的自我介紹被男孩打斷,於是怔怔地望著對方好一會兒,想弄清楚現在的
  狀況,但偏偏腦子還不聽使喚,不能理解「他知道我的名字」代表了什麼。

  「你不下去跳舞嗎?」

  搖頭。

  「你一個人嗎?要不要過去和我朋友一塊兒坐?」
  
  還是搖頭。

  一股焦躁自心底升起,他逕自拉了對方的手想帶他進舞池裡。男孩大概是嚇
  到了,用了點力想甩開他的手,但仍被他執拗地握著。

  「來這裡就是要跳舞啊,坐在這兒喝酒有什麼意思。就當是陪陪我吧,我今
  天剛和女朋友分手耶!」

  說出口的時候,他才發覺自己彷彿談的是別人,事不關己似的。男孩臉上閃
  過一絲猶豫,但身子就那麼被牽了起來,離開座位與他一同沒入舞池中。燈
  光、音樂和酒氣襲捲著似要吞沒兩人般,他抓著男孩的手沒放開,好像那是
  救生的浮木。

  ※  ※  ※


  出來工作四年多了,他的感情狀態一直是其他人好奇的話題。偶爾也有熱心
  的同事想幫他介紹對象─雖然平常老是聽這些人抱怨老婆和小孩,但話題繞
  到他身上時,總會畫起一個個美好的婚姻願景,好像見不得他單身似的。

  他不太懂得拒絕,於是也真的去相了幾次親,或參加了幾次假出遊之名的聯
  誼活動。那些場合很奇怪,好像只要是出現的女孩子,全都活在一種表演的
  氛圍裡,舉止、談吐、掩著嘴笑的神情,戴著一樣的面具。

  尤其眼神交會時有意無意的審視意味,總讓他感覺不自在。

  但他能說什麼呢,他自己不也戴著面具偽裝自己,演出一個符合社會要求的
  正常男人。所以往往他會禮貌地與她們交談,說一兩個無傷大雅的玩笑,最
  後交換彼此的電話,盡職地送她們回家,再把電話號碼丟進書桌抽屜裡,就
  此遺忘。

  那樣的場合裡也會出現些不錯的男人,雖然大多數是抱著認識異性的心態而
  來,但總會有幾個是像他一樣,被硬拉進來湊數,或不得不藉此融入團體中
  。他總能從中辨別出這樣的人。

  也許他們身上同樣都有某種不合時宜的成份吧!

  即使曾經對某些人心動過,但他很少主動表白自己。那是他不成文的原則─
  不在工作場合(辦公室聯誼也被他歸類在工作場合裡)中尋找交往對象。

  但卻出現了例外。他又遇見了元。

  那是個在陽明山上的聚會,從窗台望出去可以俯視整個台北市,而包廂裡的
  他,眼裡只看到坐在角落的元。

  「裡頭有點悶吧!沒遇到喜歡的對象嗎?」

  聽見他的聲音時,元好像一時反應不過來。他靠了過去,倚在元身旁的陽台
  欄杆,望著遠天的夜色。入冬的夜晚浮動著些許寒意,夜空被山下的燈光映
  出點暗紅色的光暈,風聲裡夾雜著某種逼人的氣勢。

  見元沒有回話,他忍不住又開口。

  「好久不見了。」

  「誒。」

  那回應冷冷的,但的確是他懷念的聲音,語調和響法都是。

  兩個人就那麼望著暗藍色的天幕發呆,沒有再交談。

  ※  ※  ※

  酒醒的那天早上,他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但身旁沒有半個人。他敲了敲還
  昏沈沈的腦袋,轉頭望見桌上的早餐。

  時針指著十二點,窗簾透進一絲外頭的亮光。咖啡還殘留著一點溫度,喝起
  來有點甜膩,但早餐店的咖啡實在不能要求更多。

  雖然不清楚自己身處在那裡,但既然過了一夜都沒發生什麼事,那還能有什
  麼更糟的?

  他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咬了一口已經變硬的三明治。他還記得昨晚自己和朋
  友在PUB 喝酒,也記得他認識了同學,元。腦中的風景還停留在那個閃動著
  眩目燈光,填滿著震耳音樂的空間裡,怎麼一醒來就在這個陌生的房間?

  開門的聲音響起時,他一臉茫然地把視線投向門口。

  「你醒了。」

  那聲音沒有傳達太多的情緒,好像不是對著他講,只是敘述一件事情般。他
  點點頭,看著進門的元。

  「我怎麼會……」

  「你醉倒在PUB 裡,我找不到你朋友,只好帶你回我家。」

  元的說明中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法,但他總覺得當中還是有什麼不合邏輯
  的地方,卻無法確切地指出來。他抓抓頭,才發現自己身上穿著不屬於自己
  的衣服。

  「你幫我換的?」

  「我,我不喜歡床上沾到,煙和酒的氣味。」

  說這句話的時候,元的語氣有些僵硬,像是小心地吐出空氣似地於是連斷句
  都有些不成章法。他也沒想太多,反正彼此都是男孩子。

  「不好意思。還有,謝謝你。」

  總覺得該接下去再說些什麼,兩個人卻就這麼靜靜地對望著。元的目光隱藏
  著某種吸引著他的質素,那是不帶侵略性的,溫暖的光一樣的存在。他很想
  弄清楚那是什麼,卻也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那麼迫切地想知道。

  借元的浴室沖了澡,因為衣服還晾在陽台上,於是他繼續穿著元的衣服。

  「明天我再把衣服帶到學校給你。」

  「那就先謝啦!」

  走到門邊,元跟了過來,他感覺元還想說些什麼,欲言又止的神情全寫在臉
  上。那時兩人站得很近,他聞到元身上有一點點汗味,混在自己身上的沐浴
  乳香氣裡。不知道那來的衝動,他竟然湊過去嗅著那味道,當掠過元的臉頰
  時,他的唇輕輕地碰了一下。

  「謝謝。」

  他沒有親過男孩子,但那樣的接觸算不算是吻,他也不肯定。元先是一愣,
  僵硬地看著他像停了呼吸,但臉上的線條很快地放鬆下來,露出了難得的笑
  容。

  「你應該多笑,你笑起來很好看。」

  講出那樣的話連他自己都吃驚,但又感到那似乎自然而然,沒什麼該覺得彆
  扭或尷尬的。

  甚至比起他對任何一個女朋友講話時,都還要自然。

  想到「女朋友」三個字,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竟然拿元和她們比較。

  ※  ※  ※


  散場的時候,元說可以載他一程。

  「載我回你家過夜嗎?哈哈。」

  他自顧自地笑了。元沒有回話,開了車門坐進駕駛座。他覺得有點自討沒趣
  ,悻悻地坐到旁邊的位子。

  「對不起,我開玩笑的。你生氣了嗎?」

  同學了四年,真正熟悉起來也有三年的時間,他很了解元的脾氣;只是習慣
  了平常和同事們這樣的打鬧方式,一時之間改不過來。引擎聲以規律的頻率
  安靜地響著,升上車窗,整個車廂裡突然變得靜悄悄的。

  他們那時候並沒有正式交往,只是確認了彼此可能都喜歡對方。他常到元那
  兒過夜,兩個人可以睡在同一張床上,謹守著理智的界線小心地探觸對方的
  身體,好像在測試彼此的意向似的,卻誰也不敢真的踏出第一步。有一次元
  偎到他懷裡摸索著要碰觸他的私處時,他竟嚇得滾下床。

  「你怎麼會來參加聯誼?」

  他小心地問了一句,透過後照鏡望著元臉上的表情變化。

  「只是來湊人數的。倒是你,你怎麼會……」

  元講到這兒突然收了口,停了一會兒才又接下去。

  「我忘了,你說過你終究是要結婚的。沒記錯的話,你答應家裡三十歲就結
  婚,對吧!」

  那聲音聽來有些冷淡,但他聽出當中滲出一點自嘲般的淒苦。那時他無法給
  元一個肯定的答覆,一方面出於他對同性感情的陌生,也害怕來自家人與朋
  友的目光。

  只是,好像非得等到失去之後,他才了解元對於自己的意義,也才有了承認
  這個事實的勇氣
  
  「嗯。還有兩年。」

  他含糊地應了一句,用手指在窗上寫了個「二」和「八」兩個字;指尖觸著
  玻璃表面發出陣陣摩擦的聲響,元側過頭望了他一眼。

  「抱歉,我剛才態度不好。」  

  「沒關係。」

  車子無聲地在山道上奔馳著,前面的車燈在過了彎路之後就失去蹤影;前後
  看不到其他的車,暗沈沈的夜色籠罩了他們四周。他降下車窗,讓外頭的風
  灌進車子裡,一邊大大地吐了一口氣。

  「嘿,老同學了,這樣講話好累喔!」

  元笑了,沒有發出聲音但他知道元正笑著。

  「我們繞到其他地方晃晃好不好?好久不見了,就這樣下山回家有點掃興。
  而且今天晚上的聯誼真的悶死了。」

  「你想去那?」
  
  「來陽明山,當然要去泡溫泉啊!而且天氣這麼冷,正好。」

  元調轉了車頭往回走,沒有回答好或不好,眼神只是定定地注視著前方車燈
  投射的範圍。看著那團光,他憶起第一次見到元的情況,那眼神中吸引著自
  己的,愛情的溫光。

  曾經他以為那樣的感受是某種錯覺,也逃避著那攫獲自己的力量。如今再次
  見到元,那些感覺又清晰了起來,甚至比起過去還要來得強烈。二十八歲的
  自己,對愛情仍帶著懷疑,對婚姻沒有憧憬,卻頭一次如此肯定自己想要的
  是什麼。

  「剛有個女孩好像很注意你,是我公司的同事。」

  元的聲音淡淡的,像是怕打破這樣的沈默似的。

  「有嗎,我沒注意到。倒是有個人也一直盯著你看喔!」

  「是嗎。」

  那語氣中聽不出一點情緒的起伏。他有點失望,卻仍不放棄。

  「是啊,一直看著你喔,我想那個人一定愛上你了。而且……」

  沒有回答,一如元吝於言詞的個性。但他注意到元的臉上有些微的變化,無
  從判讀那樣的變化意味著什麼,但他知道元正慢慢地卸除身上武裝著的冷默
  ,微微上揚的嘴角漸漸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

  他大著膽子靠到元的臉頰旁,在他臉上印了一個吻。

  「那個人喜歡你笑起來的樣子。」

  從車窗吹來的風,帶進了一點山上的夜的氣味,也帶走了車子裡原本凝滯的
  空氣。他在元的手背上寫下了二、八兩個字,寫下元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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