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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愈往山上走,硫磺的味道愈形濃郁,刺激著鼻頭像某種酸腐的氣味。

  那味道順著冷風一波一波地堆送過來,混入時濃時淡的稀薄山嵐中,也纏入
  口中呼出的熱,像一團灰白色的霧。

  還好不是放假日,整條山路上沒什麼車,不用老是得瞇起眼睛躲避眩目的車
  燈。倒是向同學借的老爺車一直吃力地喘著氣,好像隨時都會罷工似的,一
  路上一直聽得到機車引擎聲或長或短的低吼。

  阿國放假時常會上來找以前的同學混,他不愛回南部的老家,一方面鄉下地
  方實在沒什麼娛樂,連一家像樣的網咖也沒有,每天除了看電視還是看電視
  ,而且他在軍中生活慣了,回到家穿得涼快一點就會惹得姊姊們吱吱叫,好
  像八百年沒見過男人不穿衣服似的。

  另一方面,爸媽老愛問他感情的事,也讓他覺得煩,於是乾脆一放假就躲到
  台北,找找以前大學的死黨,反正窩在他們那兒不愁吃穿,有現成的網路或
  電動,再加上有代步工具,愛上那兒做些什麼都不成問題。

  幾個老同學都曉得阿國的性向,但也從來沒用什麼異樣眼光看他,甚至看到
  他洗完澡圍條浴巾出來,還會酸他個兩句:

  「靠,身材練成這樣,是想上那兒釣野男人啊!」

  「不要吃醋嘛,寶貝。」

  有時候甚至作勢撲到同學身上,看他們嚇得閃避逃開的模樣。他習慣這樣的
  打鬧方式,但心裡頭對這些同學其實是很感動的,對一個同志而言,他覺得
  他是幸運的。

  接近半夜,山上有些路段的路燈像是壞了,幽幽暗暗地根本看不清楚眼前的
  環境,大燈映著的前方幾公尺遠的白色標線,盡頭一直被黑暗給吞噬了似的
  模糊難辨。

  一陣孤獨感侵襲過來,但他又有點沈溺其中。阿國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即
  使在大夥兒眼中他一直很懂得與其他人同樂,但那就像是保護色,他可以很
  適應地融入人群的氣氛裡,卻也總能意識到自己潛藏在心裡的孤獨,尤其在
  還沒出櫃的那幾年尤其明顯。

  上坡的路段對這輛機車是種考驗,他已經把油門加到最大,但前進的速度依
  舊只有四、五十公里,像有條繩子在身後拖拉似的,引擎聲簡直像隨時會啞
  掉。身後傳來機車引擎聲,沈悶的低吼聽來順暢悅耳,和他這輛簡直天壤之
  別。

  「哇,野狼耶!」

  機車夾雜著冷冽的空氣,掠過他身邊往前離去時,他在心裡頭暗暗喝了聲采
  。他一直很喜歡那種車,雖然感覺有些老派,但跨坐在上面總給他一種很「
  男人」的想像。

  誰叫他喜歡的就是男人呢!

 


  轉進小路之後,兩旁幾乎完全沒有路燈,茂密的樹葉枝椏在蒼涼的夜色中顯
  得有些詭異,像鬼故事裡會出現的場景。他抱著這樣的念頭騎了好一會兒,
  總算前面傳出了點疏落的人車聲,抬頭也見到前方的夜空被店家的燈映出了
  一團光亮。

  停妥了車,他好好地嘉獎了同學這部老爺車,暗暗祈禱回去的路上不會有什
  麼意外。一轉頭才發現旁邊停的是一輛野狼。

  「好漂亮喔,該不會是剛才那輛吧?」

  他忍不住伸出手輕撫了上頭的皮質坐墊和閃著金屬光澤的車身,溫潤和冰冷
  的質感同樣令他著迷。他試著握了握龍頭的把手,側著身想感受那種感覺。

  「你有什麼事嗎?」

  聲音自身後傳來,低沈的嗓子如同煙烙過般的語氣。
 
  他嚇了一跳,縮手回來時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卻剛好撞上那個人。

  「不好意思,我只是看看你的車,我很喜歡野狼的機車。」

  男人高了他一個頭,頭髮一樣理得短短的,臉上的神情在昏暗的夜色裡看不
  清楚,繚繞著他身畔的是霧一般灰藍色的煙。

  兩人的眼神對上時,阿國有些驚訝;男人有著不似他外表那樣粗獷的眼睛,
  也許是煙霧的關係,略微下垂的眼角讓那眼神顯得柔和親切。

  「我還以為有人想偷東西。」

  男人避開目光,繞過阿國身邊從車上拿了背包,逕自往大廳的方向走。他嗅
  到四周還留著點淡淡的煙味,想著剛才互望時男人眼中露出的溫光,不知道
  為什麼心情有些異樣。

  買了票,轉過幾個階梯進入溫泉區,雖然已經是大半夜,裡頭卻亮晃晃地一
  如白晝。他沒敢把眼光瞟向裡頭一具具游移眩目的男體,脫了衣服往上層的
  露天池走去。阿國來過這兒幾次,知道那兒比較暗,人也沒那麼多。 

  他一眼就看見那個男人,張著手臂倚在池邊,身體有一半落在岩石的陰影中
  ,被月光照著的那一半隨著水流的波動,在氤氳的熱氣中浮現著某種生動的
  意象。

  緩緩地往那兒移近時,男人也沒睜開眼睛,渾似不覺地只是仰著頭,像是株
  行光合作用的植物,但那身體卻飽滿地散發著動物特有的張力。白濁的池水
  上漂著一些落葉,他在池子裡撥了撥,找了個離男人不遠的位置坐下。

  同學把車借他的時候,還對阿國露出了一點狐疑的眼神。

  「真的只是去泡湯嗎?該不會你今晚就不回來了?」

  「你不要把我想得那麼隨便啊!」

  阿國對愛情的態度並不隨便,但卻很容易喜歡上一個人,理智也往往伴著那
  樣的喜歡而漸漸失守。他談過幾次愛情,也有過幾次單戀的經驗,但結局都
  不是很好,時間也都不長,於是慢慢地對圈子裡的感情有些心灰意冷。

  像現在,他知道自己對這個男人有了點感覺,但他已經不會像過去一樣那麼
  主動。

  一陣冷風颳了過來,他縮了縮身子往池水裡埋進去些,瞥見男人也做了同樣
  的動作,同時睜開了眼往阿國這兒看。

  這個池子裡只坐了四、五個人,不像底下兩個有頂棚的池子那樣鬧哄哄的,
  好像是專為了這樣的窺視或交換眼神所設置的場所。他發現男人盯著他很久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或者水溫的關係,那眼神落到身上時彷彿帶了點灼熱的
  溫度。

  「啊,好燙!」

  他撐起上半身坐到一旁的階梯上,也許是不好意思,他故意坐到水底下的一
  階,下半身還是埋在池水裡。即使覺得尷尬,他無法克制自己不往男人那兒
  看。

  腦子裡頭翻攪著許多念頭,想像男人會不會坐過來,會不會出聲朝他打招呼
  ,會不會故意站起來正對著他,會不會邀他一起到蒸汽室……

  上一次和男人作愛已經是當兵前,算算也有一年了,他心裡其實有某種程度
  的期待。

  阿國覺得身體裡有股燥熱一直鼓脹著,但這時候反而不好意思站起來了。他
  緩緩地維持同樣的高度移到靠近冷水池的一邊,一鼓作氣地翻過隔間進到沁
  寒的池子裡。

  「啊!」

  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驚呼,他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四周,還好沒人在注意他
  這邊。他鬆了口氣,轉身坐到池底咬著牙關忍耐著。螫人的寒意只維持了一
  會兒,慢慢地池水和身體的溫度在慢慢調和,那感覺倒是出奇地舒服。他忍
  不住閉上眼睛,在心裡頭默數著秒數。

  「池水不冰嗎?」

  他又嚇了一跳,今天已經是第二次被這個聲音嚇到了。轉過頭,男人正望著
  他。

  「你這樣突然跳到冷水池,不會冷嗎?」

  「還…好…」

  發出聲音時,阿國才發現自己的牙齒在打顫,寒意慢慢透進四肢百骸,攢刺
  著身體每一處。

  「都抖成這樣了,叫作還好啊!」

  男人笑著,聲音沙沙地並不特別響亮,那裡頭有種懾人的魅力讓阿國有些暈
  眩;但或者是水溫的關係吧,他深吸一口氣,很快地又攀過隔牆落進熱水池
  裡。
 
  池裡的熱水盪了開來,一股暖流直竄進他身體裡,沒一會兒,如同透進骨髓
  裡寒意才終於緩和下來。男人就待在阿國身邊,因為泡得久了,全身有些發
  紅,坐在池緣的石台上吹風。他不由自主地把視線落進男人兩腿間的陰影處
  ,但馬上又避開視線,來來回回了幾次連他自己都覺得尷尬起來。

  「你一個人上山泡溫泉?」

  「對,一個人。」

  「你還在當兵嗎?」

  「對。還在當兵。」

  像是應聲蟲似的,阿國順著男人的問題心不在焉地答著。幾陣冷風在池畔往
  返,吹起池面上一縷縷的白霧,拂到身上時殘留著冰涼的觸感。阿國很喜歡
  泡溫泉,尤其是冬天上山,當半邊身子浸在灼熱的泉水裡,而頭頂卻罩著沁
  人的寒意,對他而言是種享受。

  「你也是一個人嗎?」

  「是啊!一個人。」

  他朝男人看,發現男人也一直盯著他看,瞇眼像是審視什麼一樣。

  「你身材練得很不錯喔!」

  被男人一誇,阿國覺得很不好意思,如果講這句話的是自己同學,好像氣就可
  以用開玩笑的語氣輕鬆帶過,但這種場合和氣氛讓反而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他
  瞄了一眼男人,裸著的上半身壯實地像賁發著無窮精力;阿國吞了吞口水,感
  覺一股熱辣沿著池水往背脊和耳後漫延。
 
  混濁的池水下什麼也看不見,他感覺有什麼觸著自己的腳,先是停住不動,然
  後慢慢地隨著水流若即若離地貼著他。

  觸感緩緩地沿著趾間往上游移,阿國覺得全身燥熱,很想跳進冷水池裡舒緩這
  種感覺,但又有股力量逼得他動彈不得;那種期待的心理愈漲愈大,充盈著腦
  子像要炸開,心臟也愈跳愈快。

  冰涼的空氣帶著陣陣白霧吹起,他感覺腦子一醒,整個人突然站了起來。

  「我…我得到冷水池裡去冷靜一下。」

  顧不得男人錯愕的神情,他直接跨到冷水池裡,將身體埋到水裡。針刺般的觸
  感倏地襲來;輕呼一口氣,空氣在眼前纏成一片模糊。
 

 
 
  離開的時候,男人的車還在。

  阿國其實有點動心,但不曉得為什麼卻不敢有進一步行動,甚至在最後一刻害
  怕地逃避了。

  男人也許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之後並沒有再做什麼,只是隨意地和他聊天,講
  以前當兵的事,也聽阿國談現在的軍中生活。只是聊著的時候,阿國腦子裡不
  時螢繞著剛才發生的事,好幾次差點脫口而出自己的懊惱。

  「算了,反正這種奇怪的一見鍾情一定沒什麼好事。」

  他在心裡這麼安慰自己,但還是無法抑制那股失望之情。

  山路上幽幽暗暗的,冷霧慢慢地擴散開來,身上還遺留著溫泉水的熱氣,那樣
  的微涼觸感反而讓人感覺舒服。掠過臉頰的風帶來一點溫涼的水氣,也帶走了
  些許鬱鬱的煩躁。

  阿國扯開喉嚨大聲地唱著歌,也不管什麼旋律歌詞,反正想到什麼就唱什麼;
  歌聲混在獵獵的風切聲和隆隆的引擎運轉聲裡,碎成一段一段地慢慢逸入暗夜
  的天色裡。

  下了斜坡,路上慢慢地有了一點燈光。

  「咦?」

  引擎聲有些不對勁,但還是賣力地維持著固定的聲響,但龍頭有點無法控制,
  車身不時地上下跳動。他停下車,才發現後輪整個癟了。

  「喔,真的是爛車耶,回去一定要跟車主抱怨一下。」

  他在心裡發著牢騷,卻又無計可施。因為和最近的機車行還有點距離,他只好
  牽著車走一步算一下。他唱著歌,有點苦中作樂的味道,倒是稍稍趨散了爆胎
  的不快。

  有些汽車從身旁呼嘯而過,車燈映出的光圈閃逝之後,那種黑暗與孤獨感像是
  更加深了點。他聽到引擎聲自遠而近,心裡頭也拍打著旋律和著那聲響。
 
  但聲音停了下來。

  「你怎麼了?車子壞了?」

  熟悉的聲音,那是今晚的第三次。好像和他真的有某種緣份。

  「爆胎了。」

  阿國停了下來,和男人對望著。短短幾秒鐘像是交流了什麼,他覺得心裡滿滿
  的激動,卻仍故作平靜。

  「上來吧,我先載你到下面的機車行,讓他們請人上來換輪胎。」

  男人拉過阿國的手,聲音裡傳達著某種不容拒絕的力道。阿國猶豫了一下,但
  腦子裡只是空白著沒有轉過任何想法。跨上後座,他小心翼翼地扶著男人腰際
  ,貼著男人小腿時傳來陣陣麻癢。

  他想起那時在溫泉裡的觸碰。

  「走了。」
 
  引擎聲再度響起,機車迎著風開始奔馳。冰冷的霧氣又襲了上來,阿國抱著男
  人的手忍不住用了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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