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老爸的應酬多,不常在家吃晚飯;老媽定期得吃糖尿病的藥,但她往往
  都等菜全作好了才想起吃藥的事,於是吞了藥又得過一小時才能吃東西,於
  是餐桌上往往只有我和猴子老師。

  比起過去,至少有個人可以陪我吃晚飯。

  「等一下洗完澡你到我房間,我幫你複習一下今天教的公式。」

  「今天媽祖廟那邊有夜市耶,休息一天啦!」

  大概是和他比較熟了,我有時候會像這樣耍賴撒嬌,甚至會沒大沒小地直接
  叫他「猴子老師」。他倒是不介意自己有那種綽號,其實和他住在一起,才
  發現他的身材一點也不像猴子,尤其老是幫著處理剩菜,身材還比剛搬進來
  時壯了一些。只是那張臉看起來仍是斯文清瘦,佔了很大便宜。

  要說猴子,也許我還比較像。

  「不然題目做少一點,不會花太多時間的。」

  他竟也開始跟我討價還價起來。

  「那要不然等題目做完,你陪我去逛夜市,如果我自己去,一定會被我媽唸
  個半天。」

  他笑著點了點頭,露出了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

  我沒有其他兄弟姊妹,老爸工作忙,老媽平常也沈迷於太極拳和媽媽土風舞
  教室,雖然表面上我一直很獨立,但其實我是希望有個人可以陪我的,只是
  如果我把那一面表現出來,一定會被老爸數落一頓─他已經嫌我的身材不像
  個男孩子,如果連個性都表現得太依賴,天知道他會冒出什麼冷言冷語。

  對我來說,猴子老師正好提供了我隱藏著的這些個性一個出口。我甚至覺得
  ,除了像是個哥哥,他對我還有更大的意義,關於過去我對身旁男孩子所懷
  有的若有似無的情感,也在他身上得到抒發。他是個遠比其他男孩子更成熟
  、更強壯的對象,也是讓我更自在、更放心的存在,好像待在他身邊,我可
  以把所有事情、所有問題都交給他。

  包括我自己。

  如果那時候我懂得「同性戀」這個名詞,我會說,我愛上猴子老師了。

  和他一起走在廟埕的夜市,他一手搭著我的肩,似乎怕我會不小心走丟似的
  ;我會小心地躲開太過親密的接觸,深怕自己會不小心洩露心底的慾望。即
  使我知道自己可以信任他,內心深處卻仍害怕知道他的想法,也不敢刻意去
  試探。

  面對一個喜歡上他的學生,他會有什麼想法?

  我不只一次這麼問過自己,也預設了各種答案來替他回答,但那卻不是一個
  十五歲的國中生所能理解的範圍。尤其當那種喜歡越來越巨大時,恐懼卻也
  相對地愈漸加深。

  夜市的盡頭是村子裡唯一的公園,平常總可以見到不少人聚集在裡頭,打球
  、溜冰、玩滑板,但今天倒是出奇的安靜,小孩子像是全部到夜市裡頭蹓躂
  去了,只球場上還有兩、三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在鬥牛。

  「你要不要打球?」

  他突然問了一句。

  「我最討厭打球了。老師你可以去打啊,我在旁邊看就好。」

  我聽出他聲音中興奮的情緒起伏,於是故意讓語氣顯得毫不在意。

  那幾個人朝我們招了招手,看起來正好少了一個人而沒能分組。我推了猴子
  老師一把,而他也揮著手回應那些人,看了我一眼,就往球場那兒跑過去。

  球場上的猴子老師比起教書時更有魅力,或許因為那時候他的臉上是真正漾
  著笑容─不是上課時帶點侷謹的淺淺的笑,而是很開懷地,從心底炸開來那
  樣的笑。他在場上跑著跳著,俐落地轉身、切入,或適時地跨步、跳投,映
  在水銀燈的白熾光線中,那身影是亮著、而且生氣勃勃的。

  他們打了好一會兒,猴子老師突然朝我這兒跑過來,脫了上衣丟到我手上。
 
  「衣服就拜託你了。」

  他朝我笑,那笑容裡帶點成熟的魅惑,讓我有些緊張;他打著赤膊的身體因
  為流過汗,在燈光下微微發亮。

  我突然嫉妒起那些和他一起打球的同伴。他們偶爾會有些親暱的肢體接觸,
  擊掌、拍臀,甚至只是擎起肩互相碰撞的動作,都讓我羨慕不已。尤其和猴
  子老師同一組的另一個男孩,有時他們兩個會抵著對方的頭像在加油打氣,
  或互相擁抱彼此為進球喝采。

  而察覺出那樣的擁抱並不那麼單純,是我發現當他們緊貼著對方的臉頰時,
  他在猴子老師的耳垂處輕輕嚙咬著,還動了動嘴唇不曉得說了些什麼;那動
  作隱暱在昏暗的光線裡並不特別明顯,卻在我心裡的陰影處鮮明了起來,像
  習慣了黑暗的雙眼,驟然看見一絲光線時,極盡所能地捕捉映在上頭的影像
  ,刻劃、播放、反覆。

  更讓我吃驚的是,猴子老師沒有閃躲,理所當然地接受著那樣的親密。

  我感覺腦子裡空盪盪的,像被一記悶雷敲中,呈現了短暫的空白。我看見那
  男孩拉著猴子老師到附近的公廁,他們彎下腰,在洗手台前捧著水往臉上潑
  ,隨後隱入陰暗的廁所中。

  從那兒傳來「砰」的一聲巨響,隨即四周便沈默了下來。

  那件被汗水溼透的衣服,拿在手上竟感覺有些冰涼,寒意似要滲進身體裡似
  的。

  ※    ※    ※

  原本國三得準備高中聯考,爸媽拜託猴子老師要多花些時間指導我的數學,
  但我根本無法平心靜氣待在他面前。平常上課還好,但如果遇到必須單獨相
  處的場合,我總是盡可能地逃避。

  我好幾次藉故不到猴子老師房裡複習功課,連作業也沒過去那麼用心,於是
  他很快地發現我有些不對勁。

  「放學後到辦公室來寫作業,晚一點我載你回家。」

  「不要,我要和其他同學去打球。」

  我隨意編了個理由,只是不想和他待在同一個空間裡。不過我拿「打球」當
  藉口,似乎是下意識地惦著那天晚上的事。

  「你不是討厭打球嗎?」

  「反正我等一下會自己回家,作業我回家再寫。」

  那一刻我沒把他當成老師,幾乎是任性地吼出那幾句話,然後抓著書包轉身
  跑開。我抗拒去想那天晚上的事,但對於那個影像卻揮之不去─親密的交頭
  接耳,拉著彼此的手,和最後「砰」的關門聲。

  他們在廁所裡只待了短短幾分鐘,但對我而言那卻是最難熬的幾分鐘。

  我從學校後門跑了出去,那後頭是一段荒廢的鐵路,這幾年雖然已經做了些
  整理,但所見之處還是雜草叢生。沿著鐵道,我踩在鐵軌上一邊保持平衡一
  邊前進,藉著這樣的專注稍微放空了自己。

  「猴子穎,你怎麼沒和猴子老師在一起啊?」

  講話的是班上的問題學生,我們都叫他胖呆,因為他塊頭比別人大,而頭腦
  也的確如同那個綽號一樣的,呆。但他人倒是不壞,並不會仗著自己比別人
  高大就欺負人。「猴子穎」這個綽號是他替我取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我也不排斥,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只是,此刻我卻討厭起這個綽號。

  「叫什麼『猴子穎』啊,你這個大胖呆。」

  我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仍踏著鐵軌慢慢前進。

  「火氣很大耶,幹嘛,你在不爽什麼啊?」

  他移到我旁邊,學著我踏上另一條鐵軌,只是走沒幾步就滑了下去,一連試
  了好幾次都維持不了多久。

  「就是不爽猴子老師啦!」

  「猴子老師人不錯啊,他不是和你挺麻吉的。」

  「反正我現在就是不爽他啦!」

  大概沒聽過我用那樣的口氣說話,胖呆似乎很感興趣,一直逗留在我旁邊有
  一句沒一句地聊。我們之前其實很少有交集,和他同學了兩年,我們一直有
  著各自的朋友圈子。

  「既然這樣,要不要去打大台的?最近出了新的,可以和人家對打喔。」

  「什麼大台的?」

  「你真的很落伍耶,大台的電動啊!算了,跟你講你也聽不懂,反正你跟著
  我去就對了,我帶你去開開眼界。」

  「打電動喔……」

  平常爸媽都禁止我到電動玩具店,家裡也沒有買過什麼遊戲機。在老爸的觀
  念裡還是覺得,電動玩具這種東西是壞學生在玩的─而在家裡,老爸的話就
  是一切。

  「去啦,心情不好的時候,去打電動最好,可以發洩發洩喔!」

  禁不起他一再的遊說,再加上我心裡頭一直蘊釀著某種犯錯的意圖,想把對
  猴子老師的怒氣,加上長期以來受制於父母約束的反抗,一股惱兒全都宣洩
  出來。即使不是很想打電動,卻仍不由自主地跟著胖呆一起去。

  總之,只要能讓我暫時不去想那件事,做什麼都好。

  ※    ※    ※

  因為月考的成績退了好幾名,被老爸知道了我跑去電動玩具店的事。

  「你去學人家打什麼電動?還考得那麼差,你叫我面子往那裡擺?」

  老爸頭一次那麼大聲地對我吼,如果不是因為我已經國三了,他說不定連雞
  毛撢子都會拿出來。

  當然,也是因為猴子老師在一旁攔著。

  「他還是小孩子,愛玩也是正常的。不然這幾天晚上我幫他上上課,他本來
  就很聰明,成績一定會再進步回來的。」

  他的聲音裡透著一股成熟和堅定,連老爸都不得不聽他的。我在心裡頭暗罵
  他多事,誰要他幫我上課了!但礙於老爸就在面前,我一句話也不敢說,只
  是靜靜地站在一旁。

  待在猴子老師房裡,本來一直是我每天最喜歡的時間,但那一陣子卻只是如
  坐針氈。他耐著性子一題一題地教我做,但我卻什麼也聽不進去,好像他愈
  是對我好,我愈覺得氣憤,覺得他是在彌補什麼。有時候我甚至想告訴他─

  我知道喔,我知道你的事,我全都知道。

  但我究竟知道什麼?對於那天晚上的事,我也只是懂個大概,甚至大部份的
  情節都是憑空想像;我知道自己在吃醋,卻也訝異於自己會吃另一個男孩的
  醋,那算是,愛情嗎?那,他和那個男孩子也算是愛情嗎?

  而坐在一旁的猴子老師,大概全然猜不到我這個小孩子在想些什麼吧?

  ※    ※    ※

  接近高中聯考的某一天,學校只上半天課,其他時間留給各班老師自行利用
  ,要自修或直接放學都可以。導師帶我們坐車到市區的考場先適應環境,回
  到家,我意外發現猴子老師的房間門開著,裡頭的床不曉得被搬到那去了,
  地板也收拾得乾乾淨淨。

  猴子老師要搬家嗎?

  我嚇了一跳─與其說嚇一跳,那時候直衝上腦子的念頭是,會不會因為我數
  學沒考好,猴子老師覺得不好意思,所以要搬走了?

  那一刻,我幾乎有種想哭的衝動,所有對猴子老師的怒氣全都不見了,甚至
  只想找到他,跟他說對不起。我真的不希望他搬走,我怕會不會再也見不到
  他;甚至有股衝動想告訴他─

  我喜歡你。

  「媽,媽!」

  我氣急敗壞地跑下樓,直往廚房跑。

  「喂,喂,叫那麼大聲幹什麼,你媽又不是臭耳郎(台語,耳背的意思)。」

  「猴子老師…猴子老師的房間為什麼東西都收起來了,他…他,他要搬家了
  嗎?」

  「什麼猴子老師?」

  「就是,就是住我們家的老師啊!他要搬家了嗎?」

  老媽白了我一眼。

  「你怎麼可以叫人家猴子老師,沒禮貌。」

  「不要管這個啦,我是問你,他是不是要搬家了?我看他房間都空空的。」

  「你捨不得老師啊?他沒有要搬家,只是那個房間的地磚都翹起來了,你爸
  說明天要請師傅來重新鋪地磚,順便把底下的水管……」

  我只聽到「沒有要搬家」那幾個字,就頓時鬆了一口氣,於是老媽後面的解
  釋我幾乎完全沒聽進去。

  「那老師怎麼辦,他要住那裡?」

  「我請他暫時睡你那一間囉,反正你的床是雙人床,鋪地磚也只要一兩天,
  應該沒關係吧!」

  「喔!」

  我裝作百般勉強地應了一聲,但心裡卻是笑著的。猴子老師沒有搬走,而且
  這兩天會住在我的房間!即使明知道自己突然的轉變太過突兀,我仍耐不住
  興奮的心情想去找他,想看看他,跟他說說話。

  房間裡頭靜悄悄的,我小心地扭開門把,猴子老師躺在我的床上沈沈地睡著
  ,他像是剛洗過澡,身上飄著一股淡淡的香氣;白色背心下厚實的胸膛均勻
  地起伏著,呼吸聲像和著空氣的震動似的,輕緩而規律。

  書桌上攤著老師上課用的教科書,上頭密密麻地寫了一堆數學式子;我注意
  到底下壓著一本薄薄皺皺的淺藍色筆記本,看來有些眼熟。移開他的教科書
  ,看著筆記本上翻開的那一頁,我笑了。

  我看著他,靜靜地把門關上,落了鎖─但落了鎖的應該是自己此刻的心情吧
  !即使在心裡頭已經喊了無數次「我喜歡你」,或是在筆記本上日復一日寫
  了好幾次的「我喜歡猴子老師」,都不及能靠在他身邊,默默地看著他的這
  一刻。我悄悄躺到他旁邊,小心地不吵醒他,在猶豫了好一會兒後,我終於
  鼓起勇氣,輕輕地把手繞到他腰上,卻在觸到他腹部的起伏時,像是被燙到
  了似的忍不住縮了縮手。

  但,卻有另一隻手將我拉著不放。

  午後的時間慢慢地流動,陽光緩慢地在他的身上吋吋挪移;我把身子往他靠
  得更近一些,嗅著他身上的味道,反覆咀嚼著他留在那一頁上頭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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